張 讓◆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

大風起了。

這樣大的風,從遠方撲來,像一排浪,像一堵牆。

大風起了,你在風裏往前走。草木激烈彷彿要拔起飛奔,而你推著一堵牆,或者說,被一堵牆推著。驚雲滾滾,飛沙走石,舉目不見對面。你躬下腰去,全身肌肉繃緊如一隻即將躍出的獸,你低頭邁步,艱難的,你努力往前走,卻彷彿往後退。

好大的風!在這樣的風裏,你想什麼?

夢到龍捲風。

天邊,似遠不遠的地方,一道旋轉的黑柱,像一支急速的螺絲釘,從天上旋入地下。

這樣一片大平原,如果眼睛夠好,如果地球是平的,一個人可以看見天涯,世界的盡頭。現在,那世界的盡頭有一縷狼煙,一道旋轉的風柱。空氣發狂了,追逐自己像蛇咬自己的尾巴。那風柱移過來,倏忽可怕的速度。空氣有聲音,尖厲的喘嘯。所有的東西到了天上:一棟穀倉、一條牛、一輛坦克車、一座橋,樹、人、狗,河裏的水和魚、一個城鎮、一座島嶼。飛上去了,所有的東西往天上飛去。整間教室飛到天上,我們在空中上課。不需要翅膀,我們就這樣飛了。一股強大的力把我們吸向空中,龍捲風是一個巨靈的吸管。在地上,移動是平面的。在空中和水裏,移動不僅是平面,也是垂直的。我們往上升,帶著橡皮擦和鉛筆,帶著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和故事書。我們搭乘龍捲風,像搭乘電梯。好高的天,宇宙是好大好大的房子。

夢到龍捲風,跟它一直飛上去,飛上去。

大風起兮——

我坐在椅子上,飛不起來。以前,只要眼睛找到窗戶,看到光,看到天,就飛了起來。最常飛的時候是在教室裏,不管坐不坐在窗戶旁邊,一絲風吹來,一隻麻雀越過,我就飛了,飛出了窗外。現在,我是石頭,我是水銀、鉛,地球把我牢牢鎖住,我飛不起來。我坐在椅子上,讀昨天的報紙。報紙上,許多人飛來飛去。

如果我能飛,像這樣——

風來了,風裏有腥臭,景陽崗上的大蟲出來噬人了。風來了,昏天黑地,蓮花洞的妖魔將唐僧攝去了。

我坐在這裡,靜靜的,我掀起一陣大風,誰也不知道這是我的風。我駕風到了未來又回來,回來以後,我讀的是明天的報紙。我一天回到過去七八次,一眨眼,我就回去了,問嫘祖我的蠶為什麼死掉了。

可是我坐在這裡,沒有飛,連從房間這端變到那端都沒有。我必須做最乏味的事,記最無聊的東西。過馬路去搭車,一星期有七天,下雨要趕快跑,一天吃三餐、睡兩次覺、刷兩次牙,拿一塊錢買八毛的東西找回兩毛,不要背對鏡子照臉……多少沒趣的事,生活。你說二加二等於四,就永遠飛不起來了。如果你那樣說,孟姜女就不能哭倒長城,樊梨花就不能移山倒海,彼得潘的影子就縫不回去,白雪公主的鏡子就不能說話。我不說。我說二加二等於四,我說覆水難收、破鏡難圓,我說這些都不可說,我說太上老君急急如勒令,破!如果你要飛,如果你要記得將來,要還沒出發便到達,你要破除現實生活裏的那些迷信。你說:「我的裡面比外面大!」

如果你要飛。

有一件事,叫生活。生活這東西,很大,很破,很重。想像一塊鋼筋水泥澆成的立方體,我們就坐在裡面。像一具極大極大的玻璃鎮紙裏,一朵很死很死的乾燥花。生活這東西,很難逃得出去,所以才要飛,不過總會被生活墜下來。生活,它很沉重。它有另外一個名字,「五行山」,壓在孫悟空上面。

不過,總是要飛的。我已經很久沒飛了,可是我沒忘記一有機會,我就要飛。有時小小飛那麼一下,也是飛。搭電梯,說:「我們是盒子裏的基本粒子。」我們就在電梯裏,從一邊撞到另一邊,像彈子球桌上的彈子。或你伸出一隻手靠牆,我提醒說:「上次你手一撐,就把牆穿了一個洞。」這不算什麼,大概離地不到兩吋。

要大規模的飛。

要想像。

很久很久以前,天還沒升得很高,還太濁,太重,不斷沉下來,必須靠兩座山頂著。有一天,火神祝融和水神共工打了一架,共工打輸,一氣往不周山撞去,撞倒不周山,天塌下來一個洞。天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像路面的一個坑。光線由這個窟窿逃出去了,生機由這個窟窿逃出去了。如果不修補起來,所有的靈氣,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歷史和傳說,所有的時間和空間,終將由這個洞漏了出去,漏得乾乾淨淨,直到一無所有,既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神,也沒有鬼,沒有你,也沒有我。

誰來補天?

一個人面蛇身,一日七十二變的女神,女媧。她用五彩的石頭煮了一鍋粥,然後一勺一勺,像給天花板上石灰,她將天空補了起來。

新補的天是紅的,黃的,金的。新補的天是夕陽晚霞的天。

我們剛吃完早飯,兩歲的姪女阿黎那時還沒有弟弟。阿黎曾喜歡一個「手獸」的遊戲。中指伸直,用剩下的四隻指頭走路,即是一隻手獸。阿黎最先吃完早飯,她的手獸走過桌子,去找手獸媽媽(媽媽的手)。找到了,手獸媽媽溫柔摸摸手獸寶寶的頭,手獸寶寶讓手獸媽媽摸夠,就快快樂樂走過桌面,到另一個角落去玩了。阿黎把我們的早餐變成洪荒時代的草原,一隻隻手由桌沿走出來,走到桌子中央,一隻隻手的野獸,長頭,小腦袋,巨身,四條細細的腿。

手是獸,晚霞是女媧的一鍋石頭粥,葡萄酒是耶穌的血——這是一個想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阿黎是桃樂絲,有天她要長出一隻雞雞,她並且要做護士。

另外一個兩歲的女孩叫安。

安不到兩歲便知道了「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每天晚上安要睡覺前就從窗外潛進來,一片長方形的光,在室內移動、搜索。它在找她,找到便會要了她的命,她知道。

安還知道,修女。她們沒有臉,她們的臉是紙板剪成的面具。她們沒有身體,她們的道袍下沒有腳,而是輪子。她們不是人。她們像坦克一樣開過來,安遠遠看到就逃命。

安愛上了故事書,愛上了印地安人。她假裝自己是印地安人,看天觀星相,頭上戴羽毛。她走路像影子飄過,既不驚動枝條,也不踩到落葉。安上到閣樓,一本又一本讀白人和印地安人打仗的書。她恨下樓來。吃太乏味,活著太乏味,世界太乏味。生命是一個乏味的世界裝著乏味的身體,度過乏味的時間。生命太長,太枯燥了。只有書,書裏有勇氣和想像。

書裏有一大片空氣,或水,把你托起來。你坐著,穩穩坐著。然後你便飛了,直飛上去。你坐著龍捲風。

你坐著這樣的句子:

「很久以前一個時光一個美好時光有一隻母牛沿著路走下來這隻沿著路走下來的母牛牠遇見了一個最好的小男孩他叫塔庫寶寶……」或

「一個好天的半夜裏,兩個死人爬起來打架,兩個瞎子看,兩個跛子跑去找教士,兩個啞巴大聲叫好……」或

「叫我伊什米由。一些年前——不管到底多少年以前——口袋裏沒有什麼錢,在岸上也沒什麼事好做,我便想搭船出去走走,看看水這一部分的世界。」或

「很多年以後,面對槍決隊時,阿瑞利亞諾布恩第亞上校會記起遙遠的那一個下午,他的父親帶著他去發現冰。」或

「時間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面,像空間的面。如果你能夠彎曲空間,也就能夠彎曲時間。而如果你知道得夠多,又能夠行動快於光速,便可以回到過去,並且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註)

你坐著這些句子,直飛上去。這些句子是第一句,每一句帶你進書中。不同的句子,不同的書。你坐下來,打開書,讀到第一個句子,這些句子,你的身下龐然湧動起來——你想像的漁舟順著這些句子,直直駛入了桃花源。

一本紙頁發黃,書角捲起,破破爛爛,既無封面又無封底,密密印滿蠅頭小字,任何人看一眼便無胃口的書。有一天我無事可讀,勉強拿起,一讀便飛了。崑崙山,元始天尊,燃燈道人,聞太師,雷震子,姜子牙,土行孫。《封神榜》把我送上了比崑崙山更高許多的地方,我乘著一道龍捲風直上青雲,到現在還沒有著地——也不打算著地,我要飛下去。

飛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麼密閉的東西突然張大了。不止是眼睛,而是世界,主觀的世界。有人將囚禁我們的那個鎮紙砸碎了,我們走了出來。我們走出了那個平行線永不相交,死者永不可復生的邏輯世界。背上生翅,腳下行雲,我們說:「把死籍簿拿來!」我們是孫悟空。我們看見火箭升空,雷霆萬鈞的智慧與勇氣,說:「很好。」回頭,一把破帚騎著上了天,我們是要自己飛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比干挖心」和「哪吒蓮花化身」的故事。為什麼記得?就是記得。我記得這些故事,它們是我腳下的雲,我想飛,縱上雲便飛了。

我飛。飛是想像。

我是一個想像力不豐富,卻又花許多時間在想像上的人。

一對氣味可怕的老夫婦,一個喝醉酒的男人,一個口紅龜裂的老婦,一隻扒抓垃圾的狗,或一個尋找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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