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鳳◆愛別離

有一年,已故名導演喬治.庫克到臺灣來參加影展,臨行之時接受記者訪問,他表示:「一個最好的劇本應該是微妙而使人有真實感的東西。」

我想,寫小說也是同理。

小說反映社會、節錄人生的點滴,看起來好像是真的一樣,其實滿紙荒唐;說是胡謅瞎扯一通,有些情節又似乎就在四周發生,所以不單是對讀者,就作者本身而言,何嘗不是真亦假來假亦真。

六祖壇經上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這些遠古時候覺得難耐的生活體驗,一直到現在仍然適用。我們的精神和肉身終究敵不過這些,千百年來的折磨以不同的形式繼續糾纏著現代人。

而寫作的範疇也就在這些人生的磨難上大做文章。就因為每位作家所描述的階層不同,所以我們可以超越自己,領會出升斗小民的生老病死,中產階級的愛別離、怨憎會,上流社會的求不得,和知識分子的五陰熾盛。

九月中,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了,書名就叫《愛別離》。

收進裡面的文章是民國六十至七十二年,由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到二十八歲的成人間寫的。十二年來,把前前後後的作品挑選集合之後,才出版第一本集子,對從事文藝創作工作者而言,真可謂是「高齡產婦」了。

付梓之前,我做了最後一次的校訂,讀到末字,簡直沒有勇氣接受出書的事實。因為有的文章具紀念性,但根本忘了當初想表現的是什麼;有的文章要訴求的事項太多,反而分散了重頭戲;有的文章應編者的要求曲折搧情,結果變成主客難分。

對我這樣一個事事希望完美的人,出一本處處都尚嫌不夠精緻的書,的確有極具分量的嚴懲作用。

然而書還是跟大家見面了,早先擔心封面人物臂膀上的牛痘(註)還不算起眼,廉價的手錶(註)還稱得上自然;發行人鼓勵的語氣,沖淡不少難以撫平的自責。

其實人都是從失敗中得到教訓,從困頓裡產生力量。苦怕了,窮怕了,就發誓再也不過那樣的生活,一路往前深恐以前種種還攀附在身上揮灑不去。

《愛別離》的故事中很多人物都是如此,在潛意識走上了自毀的道路,雖然我們可以以主人翁太年輕、太任性。甚至是環境所使然來解釋,但是最重要的,還是現代人很難於自知節制,我們太放縱自己了。

每一個人都就他自己的歡喜做事,難怪短暫的快樂換來椎心的痛苦。因為通常大快樂是需要大痛苦的代價,小快樂則換來小痛苦,不快樂自然也沒有什麼痛苦可言。

這就像愛吃起士蛋糕會發胖一樣,因果相循絕無例外。

所以當我們在做決定性的考慮時,切不可存有僥倖心理,有生必然會死,有緣起必然會緣盡,這一種自然的定律統御著我們整個人生。

可能調節這些甘苦交集的方式便是多所節制——尤其在年輕的時候。因為只有年輕人才有時間得到「千古恨」,所以兩個人相怨憎用不著動刀動槍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兩個人相愛戀不需非君莫嫁非妾莫娶,恨到喘息,愛到嘆息就好!

有一天,等到我們過了大半個人生,突然會發現,雖然自己不快樂,但是四周的人卻因為你而快樂,那個時候就會深自慶幸,還好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現在我的滿足是因為四周人都很快樂所造成的。

所以我們絕不可以低估人生,人生是充滿著試探,同時我們也不能低估自己,自己是掌握人生的舵手。

附註:

《愛別離》初版封面上有一個穿黃綠衣衫的少女,抬起的手臂上有一朵牛痘痕迹以及手上戴的手錶,對凡事均要求完美的張小鳳來說,多少都是一種遺憾,因此二版封面,張小鳳特別前往淡水,請攝影家林柏樑掌鏡,彼時,「法國中尉的女人」可能剛在台北下片,這次的封面和封底攝影,讓人多少會有些許聯想。

《愛別離》(短篇小說集,一九八三年出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