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和◆杜甫的五城

五城何迢迢?

迢迢隔河水。——杜甫<塞蘆子>

又見蘭州,又見蘭州。我從烏魯木齊,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跑了將近兩千公里的路,在一個寒冷的黎明又回到了蘭州。

當初入西域,幾乎全乘火車去。回程時心想,如果飛機票好買,就乘飛機回蘭州。我先到華僑飯店的中國旅行社去探聽。職員說,「機票緊張,不好買。」一聽,心想算了,還是坐火車回去。或許,我一直在逃避飛機,心中迷戀的依然是火車。其實,烏市的民航局售票處可能還有票賣,我也懶得去問。

翻查了那本隨身帶著的《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終於選上了第一七二次直快車。這列車從烏魯木齊始發,開往河南的鄭州。行前的一晚,去火車站買票,售票員說,「軟臥硬臥全沒了,只有硬座。」

「好的,硬座也行,請給我到蘭州的一張。」

第二天清早,一七二次列車非常準時在九點三十五分開出站台。中國的列車,在始發的時候幾乎都十分準時,簡直分秒不差,值得表揚。但我走過硬臥車廂時,卻見到鋪位上幾乎空無一人。怎麼昨晚售票員就說「沒了」呢?

正巧有一名善良的媽媽型女士,也乘這班列車回她河南的老家探親。她的丈夫是列車上的廚師,正在想辦法給她補一張臥鋪。她給我「開竅」:

「這些空的鋪位,可能是預留給吐魯番站的,也可能是保留給什麼單位的,臨時又沒用上。你再等一會,應當可以補一張臥鋪的。」後來遇到一個列車員,她也叫我等一等。

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動靜,還是走回自己的那張硬座位上。硬座車廂倒不擁擠,還剩下不少座位。在我後面,正巧就是列車長席。鄰座有四個年輕的小男生,斯文有禮,初中剛畢業,在一位長輩的陪同下,到陝西渭南的鐵路局專科學校去受訓。這位長者穿著鐵路局的制服,和藹可親。其實,他們的路程比我更遙遠,要足足三天三夜才到得了,可是他們卻完全沒有補臥鋪的念頭。我決定學學這些大陸百姓,就在硬座上度過兩天兩夜。

早上,列車經過鹽湖,白白晶亮的鹽池在戈壁灘的大太陽下閃耀。一點鐘抵達吐魯番。這一段路倒是我沒走過的,因為我來時是乘搭長途汽車的。在吐魯番站停靠時,又買了兩個哈密瓜,留在車上吃。下午,戈壁灘看厭了,走到硬臥車廂的盥洗間去,用一根塑膠水管,洗了個冷水澡。洗完回到座位,喝新疆啤酒,吃花生,不久便又到了晚飯的時刻了。火車上的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不難打發。過了哈密以後,天才開始慢慢黑下來。

忽然,車上的播音機響起了那名女播音員受過訓練的悅耳聲音:

「各位旅客,本列車的硬臥和軟臥都還有空的鋪位。凡有需要鋪位的旅客,請趕快抓緊時間,到列車長席辦理登記補票手續。列車長席在第九車廂。」

一般說來,臥鋪總是要千般拜託,走後門,拉關係才能搞上。誰料這班列車的鋪位,竟賣不出去,弄得要主動推銷!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陸火車上見到這種事。但我已決心在硬座上度過兩天兩夜,一點也不心動了。

那班小男生,也早有備而來。晚上,他們打開兩張草席,鋪在硬座位底下,再徐徐把身體鑽入座位下,而朝上平躺著,睡了。真的很有創意,連座位底下這麼小的空間都能充分利用。不知會不會有窒息感?不知睡得安穩否?看來全無問題。整整兩夜,這班小男生便輪流在座位下睡了。夜裡上廁所,走過其他車廂,發現不少其他大男人,也用這方法睡覺。甚至有一位老太婆,也如此睡,睡得很香甜的樣子。

半夜裡,列車開過河西的大漠,車裡的氣溫越降越低。我的長袖毛衣不見以後,只剩下一件毛背心,夜裡常常被冷風吹醒。睡睡醒醒,反而難受。索性不睡了,起身去洗了個臉,坐看火車奔過黑暗的大磧,和車上的眾睡相,直到天明。

第二晚,播音員又在推銷臥鋪,看來生意清淡。這一晚,我更能耐了,更不想補什麼臥鋪了,也睡得更少。然而,坐在長途火車上,我倒是沒有看書的習慣,好像深怕看書時,錯過了窗外的風景。我喜歡火車這樣永遠不停在奔跑的感覺,就像少年時代,夜裡坐在公車上,希望公車永遠不停在開行一樣。或許這就是火車為什麼那麼吸引我的一個原因。經過這一回從烏魯木齊到蘭州無休止的兩千里長途奔馳後,我想以後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更艱苦的火車旅程,可以難倒我了。

不料,到了蘭州,我這一段旅程竟還無法結束。

五點多,天還未亮,出了蘭州站,又見到那一班婦女,在兜售洗臉水。我走到火車站前的那家小吃店,又吃了一碗「正宗蘭州牛肉拉麵」。蘭州拉麵在全國各地都很有名,甚至遠在泰山腳下,都有人在賣蘭州牛肉拉麵,還特別標明是「正宗」的。一大早,有這麼一大碗熱辣辣的牛肉麵吃,真是一大享受,而且在蘭州吃,肯定假不了。呼里呼魯的把麵吃完,很滿足,只嫌牛肉放得太少,只有可憐兮兮的薄簿幾片,浮在湯上,不過癮。再叫了一籠五個小籠包,趁熱吃了。然後,打算到火車站對面的一家賓館去睡個好覺,再繼續我的下一段旅程。

這麼早,賓館的服務員還在睡大覺,沒人辦事。大廳黑漆漆的。我去敲櫃台後面那道小門。「九點鐘再辦住宿,」裡面一個充滿睡意的女聲應道。我也無處可去,就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好像沉入一個無底深淵,輕飄飄的,身體像一根羽毛,在太虛中浮著,說不盡的舒暢。直到半小時後,又有一名旅客在敲打那扇門找服務員,才把我吵醒。

一看錶,七點鐘不到,還得等兩小時才能辦住宿。隨手翻看我那本《全國鐵路列車時刻表》,才發現蘭州到包頭、包頭到北京的鐵路線上,有一列第四十四次特快列車,很快就要在八點三十三分開出蘭州站了,我正好可以趕上這班列車,到我的下一站銀川去。心想,不如傍晚到了銀川再睡吧。看來我和蘭州,除了牛肉拉麵外,就沒有什麼緣分了,第二次過門而不入。

於是,我趕緊提起行李,快步走到火車站去買票。

第四十四次列車從蘭州始發,沿著黃河大河套,經包頭開往北京。我將在傍晚六點二十二分抵達銀川,不必臥鋪了,所以只買了一張硬座票。檢票進站時,大家都很有秩序的排隊。畢竟,蘭州是始發站,大家的硬座票都對號入座,不必爭先。這一段旅程,晨早出發,傍晚到站,很有「未晚先投宿」的境界。這以後,我乘火車暢遊中國大地,總是儘量安排在當天午夜之前到達目的地,省了買臥鋪的煩惱。

上了列車,還有不少空位。選了個靠左窗的位子,準備迎接黃土高坡的到來。果然,列車離開蘭州站不到半個小時,一座座的黃土高坡,就在窗外隆起,像變形的黃色怪獸,一座比一座高,而且那麼接近,彷彿隨時會倒塌下來,把路過的列車活埋了。列車在高原下的河谷穿過。窗外的黃土地那麼荒涼,沒有一根草,一棵樹。這是我見過最悲壯的黃土高坡。

一頭驢子,被人綁在一排窯洞前的一根木柱上,在猛烈的太陽底下曝曬。四周空無一人。驢子動也不動,在一大片黃泥色的背景下,沉默地站著,彷彿一座雕像,站在那裡已經有一千多年了。又彷彿在進行某一種儀式。一種懲罰。隔了許久許久,每當想起黃土高坡,我都會不期然的想起了這頭驢子,在那年秋天的太陽底下曝曬。

下午三點,列車到了中衛。杜甫所說的「五城」的起點,就在這兒了。唐初在這裡派駐了一支軍隊,總共五千名軍人和戰馬,在黃河外的沙漠上,築起了豐安軍城。如今,豐安軍城的遺址早已不存,恐怕已經掩埋在一大片黃沙之中。但中衛城裡,只怕還住著不少當年這些軍人的後代。他們的先祖,曾經在這兒屯田,世世代代替李唐守邊,防止吐蕃和回紇越過黃河,直驅長安。雖然唐代已經廢除了北朝世襲的軍戶制度,但這些守邊的人,一代一代的屯田耕戰,過著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命運其實也跟軍戶差不多。

列車經過中衛時,瘦瘦長長的黃河,在右窗遠方和火車平行了好一會,時隱時現,不久便再也見不到了。五點多過了青銅峽站,不遠就是唐代的靈武。當年,安祿山攻入長安,玄宗倉皇奔蜀逃命。他的兒子肅宗,來到靈武即皇帝位。今天的列車已經不到靈武了,只是穿越黃河外的沙漠,在暮色中開入靈武以北不遠的銀川。那便是「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塞上江南。火車開進站台時,穿過綠油油的稻田。

我乘了一輛小麵包車,到銀川舊城的寧夏賓館去投宿。一路上,水田取代了我看了足足三天的戈壁灘,讓人眼前一亮。

「沒有普通客房了,住套間好嗎?」女服務員問。

「套間?」像我這樣獨自旅行的人住套間?我在想。

「六十八元外匯券一晚,」服務員馬上又補了一句。

才六十八元?真是太便宜了。「好,那就試試套間吧。」

套間是一房一廳一衛生間。廳裡有一套五六十年代的老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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