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走女子

仲偉平站立在閃耀著各色彩光的霓虹燈廣告牌下,一面左右前後的尋覓,一面努力的擠壓著自己的腦子,意圖回憶那一名女子。

同車的乘客如此形容她:

「穿紅白大朵花的襯衫,黑色旗袍裙,胖胖的,矮矮的。」

「四十多歲,臉色蒼黃,小鼻子小眼,還好,還可以看。」

「短頭髮,燙的,有點土巴,眼尾紋滿多。」

「好像披了一件黑毛衣,鞋子很髒,已經破咧了。」

「衣裳舊舊的啦!日子過得不怎麼好吧!」

……

仲偉平搖搖頭。人真不能出點事,像這女人一走失,什麼樣的形容說詞都有。如果,如果我仲偉平讓別人來形容一下,會是怎樣的一個說法呢?仲偉平低頭,望見自己一雙泛著灰白色的皮鞋,這鞋原是栗黃色,如今,也夠老舊了,也露現著一種「日子過得不怎麼好」的模樣了。夾克雖然有八分新,可是一看即知是便宜東西。倒是一穿五年的牛仔褲,藍中漂白,一副時髦態式。服裝許是仲偉平刻意延續當年在空軍服役時的帥氣,那臉上被歲月、生活和病疾交併摧折而顯現的蒼苦及半黑半白的頭髮,卻完全剖示了這男子中年日子的艱難和心情上的不如意。

「人家一定認為我是個落伍落魄的老頭子吧!」每每,當仲偉平面對別人的眼光或是面對鏡中自己的眼光時,就禁不住這樣想。想過,又循例地用力捏捏自己手臂,還好,手臂的硬挺還能讓他告訴自己,他還結實,他只有四十八歲,還不是,還不是老頭子!

仲偉平伸長頸,暮色蒼茫中近近遠遠的霓虹燈妖氣地爭妍,連車輛都少,哪見什麼人影?罵聲「我操你媽」,他三兩下將夾克脫扒下來。這種鬼地方,熱得什麼似的,簡直讓人發眩!「我操你媽」,仲偉平想到自己呆瓜一般挺屍在熱夜裏,不免又是一句。在美國這多年,他習慣了來這麼一句,反正老美聽不懂,中國人聽了反而親切,自己時不時來上一句,也算是說說家鄉話了!

抬起頭,霓虹燈亮的是紅色的「Las Vegase」字樣,藍色則是大大的「Horseshoe」,旁邊一隻金色馬蹄鐵。很好記,那女人應該能記得,不過,或許老黃說得對,她恐怕根本就是故意開溜的?

那女人,那女人究竟生成什麼模樣?仲偉平依然是思想不出一絲概括來。

煩躁!仲偉平煩躁極了!要命的Las Vegase,夜晚也要命的燠熱!他的汗已經在衣裳裏騷動了,誰說乾燥地方不出汗?簡直熱得像岡山。

岡山是真熱,小港也熱,但是岡山有許多地方可去。他和小文、比比、何胖這個四人小組,由空軍幼稚園、空軍子弟小學到初中、高中,多少年來,岡山的什麼地方他們沒有去過?初中時就逞強逛過岡山的窯子,雖說被那些嚼檳榔的保鏢拎著棍棒追著打,卻總是件過癮事!說來只逛了窯子那條窄街,賺食查某的床都沒看見,可是不也過癮?小文剛來過信,說何胖出了車禍,幸好沒大礙。比比?比比在那裏?誰也沒有這隻鬼的消息!這隻鬼,一天到晚說要去死,沒出息的東西,想我仲偉平日子過成這樣都沒有想……

遠處有人頭晃動……

遠處有人頭晃動,全是金髮。張望再張望,腕上錶已是六點二十分了,她不會來了吧?說的集合時間是六點整,五十一個人,就只她未到。又有人來了,黑髮,兩個,都是男人。

「我操你媽!」

以前還真沒遇到這種事,雖然聽同行的人說過八百次,可自己還真沒碰上過。洛杉磯到賭城兩日一夜團,香港超級市場前集合,一天賭一天不賭交美金二十五元,如果賭兩天一夜則只交七塊錢就好了,賭場鼓勵客人多賭才想出這種誘惑法,他們這叫「發財團」。可是,都說有人搭這種七塊錢的車,到了賭城就溜了,為的是去Las Vegase打工,只花七塊!當然便宜又理想!可是他們領隊的導遊可慘了,回去要扣錢的!這女人!操你媽!

六點三十五,仲偉平回到冷氣房裏。雖是三流的,但賭場真是個好地方,又涼快又寬敞,他們導遊還有免費的飯和免費的酒。仲偉平四下巡了一回,他帶的客人都坐定了,男人賭梭哈和二十一點的多,有幾個在圍輪盤,女的膽小,幾乎清一色只敢餵吃角子老虎,實際上餵老虎不比賭厲害角色省,女人小家子氣,卻往往是大輸家,這和人生不同,人生的輸家往往都是男人。

「Honey!」

順著喚叫的聲音,仲偉平看到了蘇。

「蘇!」仲偉平大聲的回應那洋妞。

仲偉平喜歡大聲喊蘇,原因大約是「蘇」的發音像中國姓,而這個紅髮的蘇生了一對淡而平直的,像陳一樣的棕色眉,大約是這樣的吧!陳在廣告公司做AE,一天到晚陪客戶飲酒吃飯,工作性質還不如蘇在賭場賣可樂來得單純哩!不,不,陳不會再有客戶肯由她陪著飲酒了吧?四十好幾的老女了,不,怕早嫁給某個禿頭或凸肚腹的客戶了!她當然不可能真的如她自己所說「等著你回來」。

「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我要等你回來……」白光的歌,多好聽。

「賭了嗎?」蘇問。

「No.」他答。

那裏敢?一邊喝蘇為他倒的可樂,一邊,仲偉平和蘇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笑。蘇知道他第一次來就輸過兩百多元的糗事!像他這種窮得將骨架子拆下來都抖不出一滴油的真窮華人,兩百多元,嘖嘖!仲偉平積攢了好些時日才還清了欠債,記得是跟老葉那個老導遊借的錢,前後付了三十塊利息,我操你媽吸血鬼。

老黃兩隻手插在褲袋裏,東廂晃晃,西廂晃晃,似乎,手插在袋子裏就逃避了賭事!老黃大約也輸過三五百吧!和仲偉平一般樣,也和許多在美的中國人一般樣,老黃跳機到的美國,可是老黃有些些積蓄,不像他自己,仲偉平飲一口可樂,歎一口氣,再望望蘇,蘇也回望著他,解意一樣,蘇搖了頭,仲偉平望著蘇青烏色的額頭和頸項,一口把可樂飲盡,如同飲酒。

蘇,多麼可愛的美國妞。

仲偉平在一片叮咧鈴鈴的老虎叫聲中走到「胖皮」身旁,發現老黃也晃來了,他似乎真的喜歡胖皮,叫仲偉平好生羨慕。胖皮生得發發地,一臉孔橘皮皺,仲偉平用閩南話管她叫「胖皮」,把個胖皮氣壞!她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當然懂仲偉平也無作是笑謔她胖,賭場裏,臺灣來的有好幾個哩!

「你們這團不錯呀,都真的在玩,只少了一個八號。」

胖皮主動搭訕,她是賭場的稽核員,腋下挾個夾子,手上掂支筆,賭場裏八方遊走。如果那個隨「發財團」來的成員沒有賭,她就記錄下那人胸前紙卡上的號碼,這,也是要告到旅遊公司扣旅遊公司錢的,當然,若少了人就更嚴重了,旅遊公司會找導遊。反正,人家都用金腦袋算得好好的,要賺的是遊客輸在賭場裏的錢,貼車費貼旅館費,全是小意思。而他們導遊,似乎是全勤保姆,大小事件什麼都得管,否則,扣錢!

老黃問他:「沒找到八號?」

仲偉平答:「沒有。」

八號,鍾素貞,那可惡的脫走女子!

只隨「發財團」觀光而不賭的,兩日一夜旅館加車費得交四十大元,扣去那女人已繳的七元,仲偉平和老黃一共得賠三十三塊,氣人哪!如果那女人真的沒有了!

「操!」

這個字,兩個男人一同發聲!

兩個男人各別又晃到餐廳、休息室、咖啡廳,連中國女人不大去的酒吧間都去「檢查」過了。她是走失了?現在正迷路在熱死人的Las Vegase夜街?身體不好,暈倒在那處的女廁裏?仲偉平順著箭頭指標朝女廁方向衝了幾步,想了想,不禁失笑,自己還欠別人五十塊沒還呢!難怪這樣小家子氣得連女廁都想闖了!仲偉平呀仲偉平,虎落平陽還被犬欺哩!何況你這隻老病貓!

仲偉平頹然跌坐寬廣的絲絨沙發。賭場中,賭檯附近的東西都不十分重視美觀,甚至,也不是很重視清潔,可是休息室、咖啡座或是酒吧間卻是新穎漂亮的設備著,唯恐怠慢了客人,大約,賭興正濃的傢伙們注目及專心的只有「賭」這回事。難怪面對著大批衣食父母,賭檯邊的工作人員無分男女,都沒什麼好臉色,這和美國其他行業完全不同!反正賭客不在意,甚且,根本看不見。

休息室裏,耳膜受叮叮鈴鈴虎聲撞擊的力量輕多了,但陰魂不散的,吃角子老虎在賭場裏恣意出現,男廁所裏竟然也有!仲偉平有次就真見到了一個寶貝坐在廁所裏,一本正經的扳著老虎扳手,問他:「手氣如何?」那傢伙居然說不錯。仲偉平在男廁裏進了內間,那傢伙的「賓果」樂聲美妙的奏了半天,角子如雨落,唏哩嘩啦。不,不,角子落下的聲勢比雨大多了!如同仲偉平馬桶使用畢的大股沖水聲,那角子,想也和沖水那般多吧!滾滾而來。

仲偉平將自己的思緒往前推;早上八點,公司門前集合的客人泰半是男客,那個每月都參加一次發財團的飯館大師傅許先生就是第一批上車的客人,據許先生說,那女客由香港超級市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