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棘◆荊棘裏的南瓜

如果一顆麥子不死,它永遠只是一顆麥子——聖經.新約

那南瓜是怎麼來的,我們始終都不知道。甚至最初都不知道它是什麼?將長成什麼樣子?將結什麼?或什麼都不結。

沒有人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我家的院子太荒蕪了,滿是高高低低的雜草。常常有閒散的牛,受不了青草的誘惑,跑進來大嚼。鄰家的孩子們,一不小心把球摔進來了,也得在草叢中找個老半天。

然而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這株奇異的植物已在院中佔據了一角。它把如荷的葉子從雜草中伸出來,有卷鬚的莖端努力仰起,在探它的路。莖葉密生著銀白的茸毛,在三月尚帶有冬天氣味的陽光下,大膽的閃爍。

那是民國四十年,我們到臺灣後的第二個春天。從搬到這個宿舍的第一天,大家就失望了。簡陋而透不過氣的木板房,空無一物而被破竹籬笆死死圍住的院子,我簡直想不到來臺灣住這種地方,相信他們也同樣意外,但是當我忍不住抱怨時,父親就那樣驟然地爆發起來,叫我想想大陸上受苦的同胞。於是我受著驚,滿懷委屈地想念起大陸的大房子來。從那時起,就再沒人敢說什麼,或作什麼建議。

就在剛安頓下來的那年春天,父親曾興致勃勃地叫來一個花匠,種了些貴得嚇死人的龍柏,還有幾株以等距離排在園路兩側的杜鵑。種了以後,父親似乎就存心等著享受綠樹成蔭花滿枝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還有澆水,鋤草,施肥之類的事。結果龍柏毫不在乎它的身價,一起死光。而杜鵑也在開過幾朵花後,慘遭生存競爭,逐漸被野草湮沒。

父親好生氣。東西種了還會死?他從沒想到。此後他再也不種什麼了。他說:這土真糟,又貧又硬,每一鋤頭下去都是石子,能長什麼呢?大陸的土可好啊。……

父親這麼說,只不過是表示他對大陸的一種懷念,我們都懷疑他是否真懂得大陸上的土。父親是城市人,從早到晚忙著城市的事。我們三個孩子也一直生長在城市。但是,我們總是有個大大的院子。那是母親所堅持的。她在那四周為樓房所壓、為高牆所困的院子裏,滿種植物;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那兒,整日挖挖種種不停。她的花是不許摘的;讓它們自在地開,自在地落。她的菜是她最大的驕傲。還記得那破面盆裏的蒜苗,一夜之中會怎樣努力的生長,使我早上起來大吃一驚;而母親得意得像那是她變的戲法一樣。常想起我和哥哥怎樣搶著摘玉米;在那遠比我們高的玉米叢林,用手摸索出最胖的玉米穗。玉米有甜甜的香味,紅色的玉米鬚正好拿來扮演京戲裡的鬚生……而這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小弟生後,母親的肺病就更重了。在我愈近的回憶裏,她躺著的日子也越多。她老是靠著窗旁的躺椅,看花匠整理花園——可是花匠們總不能使她滿意。他們修剪樹,等於割她的心。她常自躺椅坐起來,用她溫柔的聲音,那麼堅決地說:「啊!請不要——不要剪!啊!不不!沒有關係——不會嫌密——不會難看——不會長不好……不!一點也不要——你看,鄉下的樹誰管?可長得真大真美……」我可憐的母親原來是生長在江南的農村的啊!

那個三月,我們兄妹跑去告訴床上的母親,她一定知道是什麼——這棵奇異的,沒有來歷的蔓藤啊!

我們扶母親到院中。她說:「瓜啊!」

「瓜?西瓜嗎?」小弟簡直是愛上了臺灣的西瓜。

「不!西瓜的葉子有缺,而且無毛。」

「不會是苦瓜吧?!」我最恨苦瓜了。

「不!苦瓜小得多,而且要爬架子的。」

「那麼到底是什麼呢?瓜有不少種瓜:冬瓜、南瓜、瓠子、葫蘆……」哥哥說。

「是什麼呢?」母親像在問她自己。她蹲在那兒,摸著瓜的葉片:「冬瓜?或是南瓜?葉像南瓜,毛又沒有那麼粗。是臺灣的南瓜特別?還是臺灣產的什麼奇怪瓜?……等它開花結果就知道了。」

站在那兒,我們好像看著它在長,看著它結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南瓜——喔!既不是西瓜,那麼最好是南瓜——那金黃色的甜南瓜啊!

「奇怪,這麼壞的地,它怎麼還會長呢?它從哪兒來的呢?」

「這地也不算壞,你們沒看到鄉下人闢山築田咧!這一帶以前都是田,也許是一個農夫的瓜田;有一顆種子發芽晚了,別的都長過了,它才醒來。也許是鳥帶來的。也許是隔壁買了瓜做菜……嗯!多好!院子裏又有東西了!」

這樣,我們急切地等待,希望知道它會結出什麼來。

而父親卻取笑我們。他似乎覺得花了那麼多財力的東西都種不活,這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傢伙實在不該長得這麼好。也許他只是不高興我們存著不勞而獲的念頭吧!因為他一直在我們的熱望中說些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這些不種瓜的人,天天等著摘大瓜,豈不笑死人?!」

然而父親絕不是如他言語所表示,甚或他自己以為的那種理智而超然的人。下班回來,他常在院中站立良久。有次我還聽到他自言自語:「奇怪,這到底是什麼呢?」

只有這棵瓜,它不急著知道自己是什麼。它很清楚自己是引人注視的,以一種充分的自信向前優雅地伸展。隨後,蜿蜒的枝條像洪流般捲上來,蓋過了雜草。哥哥在園路中段用竹條做了一個拱門,讓部分蔓藤爬過拱門,造成一個小小的瓜棚,然後再爬到路那邊。於是,從院子的這角到那角,滿眼碧綠。到處有分歧的嫩枝,抬著頑皮的頭,好奇地張望,想跑得更遠更遠。葉子亭亭玉立,像極了荷葉,也學著在微風之下,沙沙地拋擲它們的波浪。

母親不再成天呆在木屋的小床上了。走廊的外邊,長期放著她的躺椅。從那兒,可以看到整個院子。放學回來,我們總看到她;微微地笑,凝視著瓜藤。我們跟她說話,往往她都聽不到,得提高了聲音,她才帶著一副受驚的樣子醒來,眼中一片迷茫,使人覺得她仍然留在一個遙遠的、我們進不去的地方。母親像一株植物,善良而與世無爭,所求的只不過是日光、空氣、水分和安靜的生活。真不能了解我們柔弱的母親,可是我們好愛她。

父親老是冷漠,老是脾氣不好。我們怕他。想到我們孩子那麼小就懂事了,也不免心酸。母親受到委屈時,只是哭泣。我們總是沉默地圍著她,拍她,撫她,擦她的淚。我和哥哥會推小弟,叫他說笑話來逗母親。我們則是不能開口的,否則好不容易忍住的哽咽就要衝出來了。母親將更傷心。她病發的時候,我們輪流去守著她。那麼她一醒來就會看到她心愛的孩子。正如我們在病痛中張開眼就看到她親愛的臉——那樣柔和,潔白如蓮瓣的臉啊!

父親常氣起來要打我們,她總是從床上衝下來,用瘦弱的身體遮護她的孩子。而父親要打她的時候,我和哥哥會瘋了似的,生怕母親的病體受到半點傷害。我們身上的痛就是母親減少的痛。這樣,我幾乎希望被打得更重。而我們護來護去,卻使得父親更火。戒尺毫不留情地在空中跳躍,呼呼地怒吼……

我們不能在母親面前表示出對父親的感覺。她說:你們要愛爸爸。他只是脾氣不好罷了!你們要愛他。還有不愛自己父親的人麼?那是壞人,你們作壞人,媽會難過。

媽不要難過。我們要愛爸爸。只是我們不知如何去愛他。他又凶又不理人。他對你又不好。難道你能愛他麼?

可憐的母親,我們不要她有半點難過。有時小弟看到別的孩子的玩具,回來哭著要這要那……我們就告訴他:媽看你這樣會難過的。他就委屈地擦乾眼淚,眼巴巴地放棄他的要求。可憐的孩子,母親死的時候,他還不到六歲。啊!母親,我們太愛你太愛你!從不曾對你說過,你可知道?

到臺灣後,一切財產都失去了,家境頓時困難起來。家用不夠;母親醫病的事更不用提了。甚至一個院子,一個長滿花木,讓母親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的院子也沒有。父親一天比一天更沉默。當他在家的時候,空氣都凝結了,誰也不敢動一下。整日母親都在愁錢的事。每天上午,她總是帶著那副惶恐而自覺有罪的神情,向父親討當日的家用。我真盼望長大。像愛麗絲吃了菌子一樣,一下就長大了。我要賺錢給你用。找最好的醫生給你看病,要你住在最美最美的花園裏。

你就會好起來了。不再早晚那樣咳著,像把肺要咳碎——而我才九歲,小學三年級。九歲的女孩能做什麼?我所能做的只是放棄九歲女孩的遊戲,懂得九歲女孩不懂的悲哀。每天放學,我快步趕回家,把學校的歡笑聲拋在後面,做一切我所能做的家事。想到是為母親做的,一切就值得了。想到母親會減少一分操勞,想到母親會睡在較舒適的房間,工作就不再那麼沉重了。我常在心中叫起來:天啊!讓母親好起來,讓母親好起來好起來吧!而自從這蔓藤出現的春天以來,母親確實好多了。她的神情開朗了起來,臉色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蒼白的可怕。

漸漸到了夏天,隨著天氣的轉熱,瓜藤的綠漲滿了一院。它們繞著枯了的龍柏,攀上了院周的籬笆,甚至有時還溜到園路上來。而我們,要不是實在沒有別的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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