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真正維護我們自由的，是想像。——布紐爾
前些時候租到一部路易斯．布紐爾導演的電影「自由的幻影」，是一部類似極短篇串聯的卻又互有關連的長片，其中有幾場戲寓意深刻，令人難忘。譬如片中那位年輕外甥帶著白髮舅媽到旅館闢室休息，觀眾懾息屏氣，為神祕的魔性情慾嘆為觀止。
另一場戲：一對父母看到女兒從陌生男子手中拿來的照片連聲的說：「這太過分了，這太下流了！」做為觀眾的我們必定會認為那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圖片，而亮在我們面前的竟然是教堂、花園和類似凡爾賽皇宮的照片。
而最不可思議的一場戲：一堆親朋好友圍坐一起談笑風生，仔細一瞧卻嚇人一跳，竟然人人都坐在馬桶上……而這些坐在一起如廁的男女，如果有人肚子餓了想吃東西，必須很不好意思的對朋友說，抱歉，我離開一下，我去一下餐廳……餐廳一小間一小間和我們一般的廁所完全一樣，坐在餐廳正用餐時，如果有人來敲門，用餐的人會非常慌張，深恐被人偷窺，他會說：對不起，有人！
在這部電影裏，吃是羞恥的、隱密的；唯有上廁所才是坦然的、可以公開的。所以朋友聚會，大家在一起總是不停的拉、拉、拉……拉個沒完。
道德規範可以改動嗎？生活，可以像革命一樣脫胎換骨嗎？布紐爾要表達和批判的是社會慣例的根深蒂固及其頑冥不化。
看完這部電影，我急欲想認識、了解布紐爾，也希望讀到討論「自由的幻影」有關的文字。
朋友告訴我，劉森堯先生譯過《布紐爾自傳》。
我找到了這本書，兩年前遠流就出版了。書山書海的世界裡，連我這樣一個以書為業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書有，什麼書沒有，可見書愈多，人們愈不容易尋找自己要讀的書。
這是一本讀來有趣的書，內容包羅萬象，我從前面讀到後面，從後面讀到前面，突然從中間讀起，這樣的讀法，在我以前讀其他的書時很少發生。我想，我必須承認，自己正在逐漸衰老退化，閱讀的速度，比起前些年，慢了許多，健忘使我常常要翻前閱後，這本書裏有許許多多的人名、街名、電影片名以及巴黎著名的咖啡館和餐廳的名字，我希望記住這些咖啡館的名字，有一天如有機會第三次再到巴黎，要去尋找那些古老的咖啡館，我要像布紐爾一樣，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獨自坐在角落沉思默想。
讀《布紐爾自傳》，一點不像讀什麼名人傳記，會給人一種壓迫感。一般說來，名人傳記總讓人覺得這個人太出類拔萃，太神聖，太偉大了……而讀《布紐爾自傳》，你只覺得交到了一位可愛的朋友，聽他娓娓道來，他談酒、談書、談他的親人、談超現實主義和西班牙內戰，也談夢幻與空想，而最得我心的是，他不斷的談咖啡和咖啡館。布紐爾從二十七、八歲的時候，就成天泡在咖啡館裡，一直到八十二歲去世時，喝咖啡始終是他感覺最快樂的事情。
在他生命最後的一、兩年裏，他已經很清楚真正的老邁早已在他身上展開，衰老的事實活生生擺在眼前，他每天在家裏的例行事件是：起床、喝杯咖啡、運動半小時、刷牙洗臉、喝第二杯咖啡……由於耳朵聾了，眼睛也不行了，他無法聽音樂、看書，只好思考、回憶以及不耐煩……他等待的是喝點白葡萄酒，被繼續期盼六點鐘晚飯前的另一杯白葡萄酒……可以說咖啡和白葡萄酒是他晚年唯一的期待和快樂……
布紐爾於一九○○年生於西班牙，死於一九八二年。他一生共導演過三十二部電影，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看過他的「青樓怨婦」（凱薩琳丹妮芙主演），曾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被遺忘的人」獲一九五一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十年後再以「維莉黛安娜」獲坎城影展最佳影片，一九七二年完成的「中產階級拘謹魅力」獲奧斯卡最佳外片。劉森堯在譯後記中說：「布紐爾是超現實主義的一代宗師，他透過電影的形式對我們揭開了心理學上潛意識作用的神秘面紗，正如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所帶給我們的啟示一樣。」
布紐爾是無神論者，他認為個人在這個地球上的生活有如白駒過隙，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人死了之後就是腐化，他說：「這世間只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那就是遺忘……畢竟人對事物的熱情都是短暫的。」
布紐爾應該高興的是，在他死後將近十年裏，人們並未對他淡忘，世界各地研究電影的人，年復一年的著書立說談論他的電影，探討他的思想，即使是在遙遠的東方，他也有數不清的崇拜者，有人把他的書譯了出來，有人睡覺醒來就不停的讀他的書，到處尋找他的影片，只是這樣的熱情誰能保證不是短暫的呢？
還是先喝杯咖啡吧！布紐爾，你曾希望每隔十年能從墳墓裏爬出來，出去買份報紙讀讀，以便知道新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災難，在沒有買報紙之前，先和一個仰慕你的東方人喝杯咖啡吧！只要你喜歡，晚上當然我也會再去買一瓶白葡萄酒！
附註：
讀蔣勳＜揭發的喜悅＞（一九九一年十月三十一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其中也有幾段談到布紐爾的「自由的幻象」：
「七○年代，當歐洲社會——特別是『自由的幻象』所取材的法國巴黎——充滿了街頭抗爭，兒童綁架、暴力狙殺……的同時，布紐爾選取了當時新聞上最普遍也最駭人聽聞的現象來進行對人的思考狀態的『揭發』。」
「布紐爾揭發了每一個人身上『成見』的可怕。」
「布紐爾不斷以質疑再質疑的方法向人類意識與思考方式的『自由度』挑戰。」
《愛喝咖啡的人》（散文集，一九九二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