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 君◆三更有夢書當枕

我五歲正式由家庭教師教我「讀書」——認方塊字。起先一天認九個,覺得很容易。後來加到十個,十五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快。而且老師故意把字顛三倒四的讓我認,認錯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讀書原來是這麼苦的一回事,就時常裝病逃學,母親說老師性子很急,想一下把我教成個才女,我知道以後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後山庵堂裏當尼姑。母親笑著告訴我尼姑也要認字念經的,而且吃得很苦,還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淚再認下去。不久又開始學描紅。老師說:「你好好的描,我給你買故事書。」故事書有什用?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為讀書是這麼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長工阿榮伯會畫「毛筆畫」,就是拿我用門牙咬扁了的描紅筆,在黃標紙上畫各色各樣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畫了個戲臺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飄舞著,懷裏抱個小孩,他說是「趙子龍救阿斗」,從香菸洋片上描下來的。他翻過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榮伯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經認識,他念錯了,我給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認識。不管怎樣,阿榮伯總講得有頭有尾。他說:「小春,快認字吧,認得多了就會讀這些故事了,這裡面有趣得很呢!你認識了再來教我。」

為了要當他的老師,也為了能看懂故事,我對認字發生了興趣。我也開始收集香菸洋片。那時的香菸種類有大英牌、大聯珠、大長城等等。每種包裝裏都有一張彩色洋片。各自印著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國演義》、《西遊記》、《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編了號,但要收齊一套是很難的。一位大我十歲左右的堂叔,讀書方面是天才,還寫得一手好魏碑。老師卻就是氣他不學好,不用功。他喜歡偷酒喝、偷菸抽,尤其喜歡偷吃母親曬的鴨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講《三國》講得真好聽,又會唱京戲,講著講著就唱起來,邊唱邊做,劉備就是劉備,張飛就是張飛。連阿榮伯都心甘情願偷偷從儲藏室裏打酒給他喝。我就從父親那兒偷加力克香菸給他抽。他有洋片都給我。我的洋片愈積愈多,故事愈聽愈多,字也愈認愈多了。在老師面前,那怕他把方塊字顛來倒去,我都能確確實實的認得。老師稱讚我「天分」很高,提前開始教「書」,他買來一本有插圖的兒童故事書,第一天教的是司馬光的故事,司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頭打碎水缸,救出將要淹死的小朋友。圖畫上一個孩子的頭伸出在破缸外面,還有水奔流出來。司馬光張手豎眉像個英雄,那印象至今記得。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書看完了,仍舊很多字不認識,句子也都是文言,不過可以猜。不久,老師又要教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詩原來還可以數數呢。後來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無數片,飛入梅花都不見。」似乎說是蘇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蘇老泉是誰,肫肝叔說蘇老泉年歲很大才開始用功讀書,後來成為大文豪,所以讀書用不著讀得太早,讀得太早了反而變成死腦筋。以後就讀不通了。他說老師就是一輩子讀不通的死腦筋。只配當私塾老師。他說這話時剛巧老師走進來,一個栗子敲在他頭頂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裝出畢恭畢敬的用功樣子。可是肫肝叔的話對我影響很深,我後來讀書總讀不進去,總等著像蘇老泉似的,忽然開竅的那一天。

八歲開始讀《四書》,《論語》每節背,《孟子》只選其中幾段來背。老師先講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對孟子先有點好感,但孟子長大以後,講了那麼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沒看他讀書,他卻全會背。老師不在時,他解說給我聽:「孟子見了梁惠王,惠王問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遠跑來,是因為鯉魚骨卡住啦?(亦將有以利吾國乎?故鄉土音「吾」「魚」同音。)孟子說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湯(亦有仁義而已矣)。」他大聲地講,我大聲地笑,這一段很快就會背了。老師還教了一篇<鐵達尼郵船遇險記>。他講郵船撞上冰山將要沉沒了,船長從從容容地指揮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離去時,船長和船員已不及逃生,船漸漸下沉,那時全船燈火通明,天上繁星點點,船長帶領大家高唱讚美詩,歌聲盪漾在遼闊的海空中。老師講完就用他特有的聲調朗誦給我聽,念到最後兩句「慈愛之神乎,吾將臨汝矣。」老師的聲調變得蒼涼而低沉,所以這兩句句子我牢牢記得,遇到自己有什麼事好像很傷心的時候,就也用蒼涼的聲音,低低地念起:「慈愛之神乎,我將臨汝矣。」的確有一種登彼岸的感覺。總之,我還是非常感激老師的,他實在講得很好,由這篇文章,使我對文言文及古文慢慢發生了興趣,後來他又講了一個老賣藝人和猴子的故事給我聽,命我用文言文寫了一篇<義猴記>,寫得文情並茂。內容是說一個孤孤單單的老賣藝人,與猴子相依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樹頂上,賣藝人傷心地哭泣著,只是懺悔自己虧待了猴子,沒有使牠過得快樂幸福,猴子聽著也哭了,跳下來跪在地上拜,從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牠頸上的鎖鍊。後來老人死了,鄰居幫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時,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主了。我寫到這裡,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在紙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傷心,彷彿那個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隻跳進墓穴的猴子。確實是動了真感情的,照現在的說法,大概就是所謂的「移情作用」吧。老師雖沒有新腦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說的那樣死腦筋,他教導我讀書和作文,確實有一套方法。可惜他釘得太緊,罰得太嚴,教起《女誡》《女論語》時那副神聖的樣子,我就打哆嗦。有一次,一段《左傳》實在背不出來。我就學母親拊著肚子裝「胃氣痛」,老師說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裏氣脹,就在抽屜裏找藥丸。翹鬍子仁丹跟蟑螂屎、斷頭的蠟燭和在一起,怎麼嚥得下去,我連忙打個呃說好了好了。其實老師很疼我。他長齋禮佛,佛堂前每天一杯淨水,一定留給我喝,說喝了長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親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兩杯麵上飄著香灰的淨水,然後趴在蒲團上拜了佛,才開始讀書。老師從父親大書櫥中取出來的古書冒著濃濃的樟腦味,給人一種回到古代的感覺。記得那部《詩經》的字體非常非常的大,紙張非常非常的細而白。我特別喜歡。可惜我背的時候常常把次序顛倒,因為每篇好幾節都只差幾個字,背錯了就在蒲團上罰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噎噎的哭,後來也不哭了,聞著香的煙味沉沉地想睡覺,就伸手在口袋裏數胡豆,數一百遍總該起來了吧。肫肝叔說得不錯,人來此世界只為受苦,我已開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句文章:「慈愛之神乎,吾將臨汝矣!」晚上告訴母親,母親說:「妳不可以這樣調皮。你要用功讀書,我還指望你將來替我爭口氣。」我知道她為的是我喊二媽的那個人。二媽是父親在杭州做大官時娶回的如花美眷,這件事著實傷了母親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層陰影。現在事隔將近半個世紀,二媽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倒也並不完全出於惡意。有件事還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夠有機會看那麼多小說,正是由於她,她剛回故鄉時,因杭州人言語不通,就整天躲在房裏看小說,父親給她買了不知多少小說,都用玻璃櫥鎖在他自己的書房裏,鑰匙掛在二媽脅下叮叮噹噹的響。我看了那些書好羨慕,卻是拿不到手,老師也不許我看「閒書」。有一天,肫肝叔設法打開書櫥,他自己取了《西廂記》、《聊齋誌異》等等,給我取了《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我們就躲在穀倉後面,邊啃生蕃薯邊看,看不懂的字問肫肝叔,為了怕二媽發現,我們得快快的看。因此我一知半解,不像肫肝叔過目不忘,講得頭頭是道,但無論如何,我們一部部換著看,背著老師,倒也增長了不少「學問」。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個有肚才的「讀書人」。他們想認字的都奉我為小老師,真是過足了癮,可見「好為人師」是人之天性。阿榮伯為我在他看守桔園的一幢小屋裏,安排了條凳和長木板桌,那兒人跡罕到,我和小朋友們可以擺家家酒,也可以上課讀書。我教起書來好認真,完全是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我的教材就是兒童故事書和那一套套的香菸洋片,我講了故事再講背後的「文章」,挑幾個生字用墨炭寫在木板上,學著老師教我的口氣,有板有眼。還要他們念,念不出來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記得有一次硬是把一個長工的女兒打哭了,她母親向我母親告狀說我欺侮她,還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波,我心裡那分委屈,久久不能忘記。因此也體會到,每當老師教我時,我實在應該用心聽講,才不辜負當老師的一片苦心。

二媽雙十年華,卻也吃齋拜佛,照說應該和我母親合得來,但她們各拜各的佛,連兩尊如來佛都擺出各不相讓,各逞威嚴的樣子。二媽用杭州口音念《白衣咒》、《心經》,非常好聽。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說也一句句大聲地念出來,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頓一頓,我站在一邊聽呆了。她回臉瞪著我問:「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很自然地說:「聽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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