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七、人生如戲——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白先勇)二○○六.九

一九八三年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Williams)逝世,美國戲劇、文學界開始替威廉斯蓋棺論定,一般評論家大都推許威廉斯乃尤金.奧尼爾後,美國劇壇第一人,有人甚至認為威廉斯至少應與奧尼爾平起平坐,即使對威廉斯的晚期作品曾大加撻伐的劇評家,也不得不承認威廉斯是美國戲劇史上的一道大放異彩的里程碑。

威廉斯去世後這幾年,只要去美國大大小小的劇場逛一周,大概總會在舞臺上撞見威廉斯劇中幾個人物:蘿娜、白蘭芝、瑪琪,因為他的幾齣名劇《玻璃動物園》、《慾望號街車》、《熱屋頂上的野貓》早已變成家喻戶曉的經典之作了,在美國劇場一再演出。

事實上威廉斯自一九四五年《玻璃動物園》上演一炮而紅,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美國劇壇上一個熱鬧非凡的人物,大起大落,轟轟烈烈。他興起得猛,一九四七年《慾望號街車》在百老匯首演,紐約觀眾為之瘋狂。威廉斯親自登臺謝幕,觀眾掌聲半小時不歇,一時佳評如湧,世界劇壇,刮目相看。未幾,《慾》劇便越洋過海到倫敦、羅馬登臺去了。在倫敦是由英國舞臺巨擘勞倫斯.奧立佛執導,首席女演員費雯麗飾演白蘭芝,演出盛況,可以想見。羅馬演出也不遑多讓,導演由影劇大師維斯康堤親自出馬,女主角是義大利影劇皇后安娜.麥蘭妮(AnnaMagnani)。

威廉斯征服了歐洲,他的戲劇後來在法國、瑞典甚至俄國都繼續演出。以歐洲人的文化優越感,美國劇作家想在歐洲舞臺上揚眉吐氣,確非易事。當然,《慾望號街車》紐約演出成功是一大關鍵,那次由大導演伊力.卡山執導。威廉斯有幸,終其生與卡山合作無間,卡山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諍友,後來《慾望號街車》改編成電影,仍舊由卡山執導筒。《慾望號街車》的電影亦變成經典之作,費雯麗為此贏得第二座奧斯卡金像獎。紐約首演,竄紅了馬龍白蘭度,他飾史丹尼一角,原始粗獷的雄性力量風靡了美國觀眾。《慾》劇在世界各國輪迴上演時,威廉斯的鋒頭算是出盡了。

他這一紅就紅了十五年,一個劇接一個劇,《熱屋頂上的野貓》,一演七百場,《夏日煙雲》、《青春鳥》、《玫瑰紋身》、《驟然去夏》,一直到一九六一年的《大蜥蜴之夜》,一陣陣的掌聲、一座座的戲劇獎源源而來。同時他的十七部作品又搬上了銀幕,一時名利雙收,威廉斯成為美國影劇界的天之驕子,真可謂躊躇滿志。可是突然間,如同快車出軌,威廉斯的聲譽一落千丈,一度為他喝采歡呼的劇評家不再捧場了,他們一起舉起了鞭子,朝他撻笞過來。六十年代,威廉斯的每一齣戲登臺,評論界都是一片噓聲,他的觀眾也棄他而去,他們的喝采聲轉而投向了後起之秀愛德華.阿爾比(EdwardAlbee)。

阿爾比的《靈慾春宵》(Who Is Afraidof Virginia Woolf?)一九六二年登上百老彙,轟動的情況不下當年《慾望號街車》。阿爾比的劇出言尖酸辛辣,對美國的家庭婚姻制度揭露嘲諷,毫不留情,觀眾認為過癮。

事實上六十年代美國的社會文化正在巨變,觀眾的價值觀及口味也在改換,威廉斯筆下傷殘寂寞的人物,出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六十年代的觀眾大感吃不消。一夕間,威廉斯受盡白眼,飽嘗世態炎涼。但是威廉斯並不認輸,他仍舊頑強的堅守自己的創作原則,不肯媚眾。劇評人罵他,他便罵回去,這當然又得罪了不少人。六九年他的《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裏》上演,《生活》雜誌一篇文章乾脆宣佈了威廉斯戲劇生涯的死亡。

六十年代,威廉斯愈來愈靠酒精藥物的支撐,這下終於精神崩潰,被關進瘋人院三個月。

七十年代,威廉斯如同浴火鳳凰,從他生活的灰燼中復活,飛揚升起,威廉斯又開始一個接一個的劇本寫下去了,而他的人物仍舊繼續在孤絕痛苦中大聲吶喊——他有一齣戲劇名就叫《吶喊》(Outcry)——不過他們的吶喊卻甚少得到迴響,威廉斯再也無法重振當年劇壇雄風。撫今追昔,威廉斯的晚年是相當悒鬱的。然而威廉斯並不甘寂寞,他的戲劇生涯不再輝煌,他就拋頭露面到處接受訪問上電視做起「秀」來,而且經常口無遮攔。大概他覺得這樣還不過癮,一九七二年他出版了自傳,這是一本赤裸裸的「懺悔錄」,作風大膽,美國文藝界為之咋舌,當然也有嗤嗤的笑聲。但威廉斯一向我行我素,旁若無人,他描寫人類感情從來不加掩飾,這是他作品感人的地方。他在自傳中,有勇氣把自己的內心感情和盤托出,實在也就不足為奇了。

威廉斯這本「懺悔錄」從他少年落拓江湖,壯年叱吒風雲,一直寫到他晚年鬱鬱寡歡,眾叛親離。這本自傳的形式相當特別,完全是意識流式的自由聯想,時間跳前跳後,很像一齣新潮電影。人名地名,五色繽紛,令人目不暇接,但史實並非這本書的重點,事實上威廉斯常常記錯日期事實。

這本自傳感人的地方在於威廉斯對他的戲劇創作鍥而不捨,鞠躬盡瘁的精神,以及他在愛與慾之間的彷徨、沉淪、追悔、煎熬。戲劇創作與愛慾的追逐佔有了他整個的人生,而前者又遠重於後者,後者只是前者的燃料。他的好友伊力.卡山評論威廉斯:「他的生命都在他的作品裡。」這是知言。只有瞭解了威廉斯對他的創作是如何的執著嚴肅,我們對他放浪形骸的生涯才會寬容諒解。

威廉斯一生中寫下了數量驚人的作品:二十五齣長戲、四十個短劇、兩本長篇小說、六十個短篇小說,還有一百多首詩。他在酗酒服藥的時候,不停的寫作,滿街追逐男孩子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寫作,他明知自己的創作力逐漸衰退,但他仍然鼓起勇氣,奮筆直書。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為寫作而活的。威廉斯的健康一直不好,一身的病,但居然活到七十二歲,是創作支撐了他的生命。

一個劇作家的生活當然是在劇場裏,每一個劇本的演出,威廉斯都是全心投入的,從跟導演討論劇本起,選角、排演,直到首演,他莫不參與。

威廉斯與不少一流大導演合作過,他最欽佩的除了伊力卡山外,還有荷西.昆泰洛(José.Quintero)。昆泰洛挽救了他的《夏日煙雲》,又導了他的電影《羅馬之春》(史東夫人的羅馬春天)——那是威廉斯最欣賞的一部電影,昆泰洛的其他電影,他大多嗤之以鼻。

威廉斯能夠與幾個大導演和諧相處,倒也出人意料之外,尤其是對卡山,他從善如流,主要是他們兩人互相瞭解尊重,不受他尊重的人,他罵出來的話,可不好聽。每次演出,威廉斯一定堅持他有選角權,這一點他絲毫不肯讓步。黛安娜.巴里摩(DianaBarrymore)是他的好友,她出身巴里摩戲劇世家,也是當時美國舞臺紅演員;巴里摩極力爭取《青春鳥》中公主一角,勢在必得,可是威廉斯卻狠心把她否決掉了,他認為她不對型。巴里摩心灰意懶,幾天後自殺身亡。威廉斯很難過,但他卻認為一個作家必須保護自己的作品,他的作法顯然是對的,一個劇本無論如何精彩,角色不對,一定砸鍋。後來傑羅汀.佩吉(GeraldinePage)飾演公主,果然光芒四射。

威廉斯對待自己的劇作,確實是一絲不苟的。排演的時候,他常去坐鎮,他的劇本修改又修改,有時候演員感到不勝其煩。不過他與演員倒相處得很好,尤其是女演員,像義大利的安娜.麥蘭妮、泰露拉.班克赫德(TallulaBankhead)、瑪琳.史黛普敦(MaureenStapleton)這些熠熠紅星都成了他的好友。他對她們嘴巴很甜,從來不吝稱讚。後來她們發覺原來他對她們說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

「你是演我劇本最偉大的女演員!」

威廉斯是在替他的女主角打氣。

首演日期愈近,威廉斯的脾氣就變得愈暴躁不安,喝更多的酒,吃更多的藥,才能安眠。有幾次首演,還沒等到落幕,他就逃離紐約,一個人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了,因為他不能面對觀眾;他是那麼希望觀眾喜歡他的劇,接受他的劇,他也不能承受劇評人的冷嘲熱諷,他內心其實非常在乎劇評人對他藝術的肯定。《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裏》上演失敗,他索性飛到東京去,遠離美國。從編寫劇本到舞臺演出,其間過程的艱辛痛苦,只有參與者才能體會,但觀眾是無情的,後臺的汗與淚他們看不到,也不會關心。每一次的演出,對威廉斯都是一項嚴酷的考驗,而演出失敗的打擊,又是那般的沉重而令人沮喪。奇怪的是,威廉斯明知戲劇生涯的殘酷無情,他卻偏偏樂此不疲,後二十年,屢戰屢敗,他仍舊屹立不墜,支撐到底。做為一個劇作家,威廉斯勇氣可嘉。

有的作家生活與作品不一定有很大的關聯,如果亞瑟.米勒(ArthurMiller)寫一本自傳,我不會有興趣去看,最多去翻翻他跟瑪麗蓮夢露的那一段情。但是威廉斯他的人與文是分不開的,他的作品可以說都是他的自傳,如果不瞭解威廉斯的一生,對他作品的欣賞會隔了一層。

威廉斯於一九一一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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