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六、樹猶如此——紀念亡友王國祥君/白先勇(一九九九.一.廿四—廿六【聯合報】聯合副刊)

我家後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義大利柏樹。這種義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長於南歐地中海畔,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樹的主幹筆直上伸,標高至六、七十呎,但橫枝並不恣意擴張,兩人合抱,便把樹身圈住了,於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溫和似地中海,這類義大利柏樹,隨處可見。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遠遠望去,一片蒼鬱,如同一堵高聳雲天的牆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隱谷」這棟住宅來的。這個地區叫「隱谷」(Hidden Valley),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雖然位於市區,因為有山丘屏障,不易發覺。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彎彎曲曲,迷了幾次路才發現,原來山坡後面,別有洞天,谷中隱隱約約,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黃昏驅車沿著山坡駛進「隱谷」,迎面青山綠樹,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萬沒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長達二十餘年。

巴薩隆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號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講緣份,這棟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為著屋前屋後的幾棵大樹。屋前一棵寶塔松,龐然矗立,頗有年份,屋後一對中國榆,搖曳生姿,有點垂柳的風味,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舍完全隔離,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我喜歡這種隱遮在樹叢中的房屋,而且價錢剛剛合適,當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不須修補。問題出在園子裡的花草。屋主偏愛常春藤,前後院種滿了這種籐葛,四處竄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強驚人,要拔掉煞費工夫,還有雛菊、罌粟、木槿都不是我喜愛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學時代的摯友王國祥從東岸到聖芭芭拉來幫我,兩人合力把我「隱谷」這座家園,重新改造,遍植我屬意的花樹,才奠下日後園子發展的基礎。

●憧憬金色前景

王國祥那時正在賓州州立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只有一個半月的假期,我們卻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園藝工作。每天早晨九時開工,一直到傍晚五、六點鐘才鳴金收兵,披荊斬棘,去蕪存菁,清除了幾卡車的廢枝雜草,終於把花園理出一個輪廓來。我與國祥都是生手,不慣耕勞,一天下來,腰痠背痛。幸虧聖芭芭拉夏天涼爽,在和風照日下,胼手胝足,實在算不上辛苦。

聖芭芭拉附近產酒,有一家酒廠釀製一種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冽,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後,特別爽口。

鄰舍有李樹一株,枝椏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肉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那年七月,一樹纍纍,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後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採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後,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恢復了。

聖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稱,這個城的山光水色的確有令人流連低徊之處,但是我覺得這個小城的一個好處是海產豐富:石頭蟹、硬背蝦、海膽、鮑魚,都屬本地特產,尤其是石頭蟹,殼堅、肉質細嫩鮮甜,而且還有一雙巨螯,真是聖芭芭拉的美味。

那個時候美國人還不很懂得吃帶殼螃蟹,碼頭上的魚市場,生猛螃蟹,團臍一元一隻,尖臍一隻不過一元。王國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這一樣東西,我們每次到碼頭魚市,總要攜回四、五隻巨蟹,蒸著吃。

蒸蟹第一講究是火候,過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國祥蒸螃蟹全憑直覺,他注視著蟹殼漸漸轉紅叫一聲「好!」將螃蟹從鍋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穩,正好蒸熟。然後佐以薑絲米醋,再燙一壺紹興酒,那便是我們的晚餐。那個暑假,我和王國祥起碼饕掉數打石頭蟹。那年我剛拿到終身教職,《台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柏克萊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我們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凶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園子整頓停當,選擇花木卻頗費思量。百花中我獨鍾茶花。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紅茶穠麗,粉茶花俏生生、嬌滴滴,自是惹人憐惜。即使不開花,一樹碧亭亭,也是好看。

茶花起源於中國,盛產雲貴高原,後經歐洲才傳到美國來。茶花性喜溫濕,宜酸性土,聖芭芭拉恰好屬於美國的茶花帶,因有海霧調節,這裡的茶花長得分外豐蔚。我們遂決定,園中草木以茶花為主調,於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後才選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種的幼木。美國茶花的命名,有時也頗具匠心:白茶叫「天鵝湖」,粉茶花叫「嬌嬌女」,有一種紅茶名為「艾森豪威爾將軍」這是十足的美國茶,我後院栽有一棵,後來果然長得偉岸嶔奇,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花園中的地標

花種好了,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後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屋主原來在此搭了一架鞦韆,架子撤走後便留空白一角。因為地區不大,不能容納體積太廣的樹木,王國祥建議:「這裡還是種Italian Cypress吧。」這倒是好主意,義大利柏樹佔地不多,往空中發展,前途無量。我們買了三株幼苗,沿著籬笆,種了一排。剛種下去,才三、四呎高,國祥預測:「這三棵柏樹長大,一定會超過你園中其他的樹!」果真,三棵義大利柏樹日後抽發得傲視群倫,成為我花園中的地標。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德州。他的博士後研究並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為畏途,念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拿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

當年國祥在台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的鼓勵。後來他進柏克萊,曾跟隨名師,當時柏克萊物理系竟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王國祥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後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製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株義大利柏樹,就不禁驚嘆:「哇,又長高了好多!」

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呎,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呎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濕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艷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柏樹無故枯亡

一九八九,歲屬馬年,那是個凶年,那年夏天,中國大陸發生了天安門「六四」事件,成千上百的年輕生命瞬息消滅。那一陣子天天看電視全神貫注事件的發展,很少到園中走動。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乾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常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搞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教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兩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甚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著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與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記憶,又湧了回來。

●再生不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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