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四、田納西.威廉斯對白先勇創作的影響/章渡(原載《世界華文文學論壇》)

※※摘要

田納西.威廉斯對白先勇創作的形成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威廉斯對白先勇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白先勇的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創作技法,創作主題的深化,人生觀、同性戀觀和創作觀的統一等三方面。通過對白先勇文本細讀和作品通析,這一影響可清晰地得以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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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歐美作家中,白先勇特地為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一九一一—一九八三)寫過一篇名為《人生如戲——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的感懷文章,由此可見白先勇對威廉斯的推崇和喜愛。研究白先勇,如果不把他和威廉斯聯繫起來,並不能真正地讀懂白先勇,也並不能真正瞭解白先勇創作手法的變革和創作思想的歷程。目前,關於田納西.威廉斯對白先勇創作方面的影響詳實研究還很欠缺。通過對白先勇文本細讀和作品通析,本文從白先勇作品中的表現主義和象徵主義的創作技法,創作主題的深化,人生觀、同性戀觀和創作觀的統一等三方面分析威廉斯對白先勇創作的影響。

白先勇對威廉斯很早就有所瞭解。早在一九六一年,也就是他去美國愛荷華大學(Iowa University)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主持的「作家工作室」學習之前,白先勇在《寂寞的十七歲》中就提及到根據威廉斯的劇作《慾望號街車》而拍攝的電影。儘管白先勇本人對於自己受到威廉斯的影響言之不多,且語焉不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從白先勇的作品及其本人對威廉斯的評價來看,白先勇瞭解絕大多數威廉斯劇本。他對威廉斯很是癡迷。「一九六三年我到紐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百老匯正在上演的(威廉斯的——筆者註)《牛奶車不再靠站》」〔一〕(P四四)。在抵達愛荷華大學後,白先勇對威廉斯的瞭解進一步深入,威廉斯對他的影響也變得全面而深刻。

威廉斯一九三七年到愛荷華大學,在當時著名的麥比(E.C.Mabie)和康克(E.P.Conkle)教授指導下學習戲劇創作。在創作手法上,威廉斯繼承了尤金.奧尼爾的表現主義,契珂夫的象徵主義創作方法,以及意象派詩人哈特.克蘭運用富有聯想特徵精煉話語的語言觀。運用這些創作技法,威廉斯創作出了一個富有詩意、表現豐富的藝術世界。憑借《玻璃動物園》(一九四四)、《慾望號街車》(一九四七)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一九五五)三部劇作,威廉斯很早就功成名就,從而成為美國二戰以來最偉大的戲劇家。其成功劇作中所使用的主要技法就是威廉斯所謂的「詩化現實主義」即表現主義、象徵主義手法的運用。

白先勇和威廉斯同為愛荷華大學校友,相似的成長經歷,同為同性戀者,都喜愛書寫回憶作品等多重原因,再加上他對威廉斯的喜愛,他是真正讀懂威廉斯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威廉斯劇作中的表現手法和象徵手法,對於白先勇來說並不陌生。這些技法在中國古典戲曲中屢見不鮮。但是,運用上述技法並紅遍百老匯的威廉斯劇作的巨大成功,不得不讓白先勇對這些技法重新審視了。白先勇受威廉斯等人現代西方創作技法的影響,也看重表現和象徵手法的使用。但是白先勇始終熱愛自己民族的文學傳統,他把傳統和現代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對這些創作手法的運用並不顯山露水。白先勇說過,他自己受中國詩的傳統的影響很大,從小愛好唐詩宋詞元曲,它們不但給他以感性的影響,具體的意向,表達手法也啟發著他。他寫小說較擅長象徵、對白。在接觸西方文學後,他對西方文學傳統和成就都非常推崇。但是,在向西方現代主義技法學習的同時,他注重有借鑒地吸收,並不全盤照搬。白先勇恰當地處理了中國傳統和西方現代主義技法之間的關係,糅合中西,貫通古今,自成一家,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創作風格。在白先勇的筆下,風雲雷電、日月星辰、季節天氣、花樹雪霧等自然景物,都往往具有象徵的意義。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象徵手法的運用,白先勇的小說就會失色不少。

威廉斯對於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喜好簡直是達到了癡迷,甚至是瘋狂的地步。其早期劇作中劇名、劇中大量的人名、地名、甚至是人物的動作都充滿了象徵色彩。例如,在其現實主義創作晚期,他反覆修改的劇作《琴神下凡》中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的使用之多之濫,已經到了令人詬病的地步。相對而言,白先勇感情內斂,反對濫用浪漫熱情、感傷的文字,喜愛樸素自然的意境。我們知道,象徵就是通過某種特定的具體形象,以含蓄凝練的方式給思維提供聯想與暗示的契機,傳遞與這一形象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和感情。而表現主義技法能夠通過特定的人物的行動或與人物不相關的事物來使人物的心理外化,從而產生深遠的意境和豐富的意義。自然而然,象徵和表現手法的運用很合白先勇的秉性。

白先勇受威廉斯的影響很深,在他的小說中,象徵手法大量使用,有的象徵手法甚至是對威廉斯象徵技法的變通使用或直接照搬。白先勇曾借用威廉斯《玻璃動物園》中勞拉的「玻璃動物園」這一特定詞語,來象徵三姐白先明的「玻璃小熊動物園」。威廉斯用「獨角獸」(unicorn)來象徵勞拉身體的殘疾和心理的與眾不同;而白先勇用「第六隻手指」來象徵三姐先明身體的殘疾和精神的疾病。在現實中,威廉斯的姐姐羅絲和白先勇的三姐白先明都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並且他們的姐弟之間保持著非常深厚的手足之情。白先勇把威廉斯玻璃動物園裡的獨角獸換成了自己筆下的小熊,來象徵三姐的單純、脆弱如玻璃。

在劇本《甜蜜青春鳥》(The Sweet Bird of Youth)中,威廉斯用「青春鳥」來象徵以「青春」的肉體為代價以求成功的男性和青春不再而追求青春的女明星。在《孽子》第三章標題「那些青春鳥的行旅」中,白先勇也用「青春鳥」來象徵一群以出賣肉體而生存的「青春」男性,以及或「買春」或救贖的年長男性。

此外,白先勇小說名《謫仙記》中「謫仙」字面意思是指「神仙受處罰降到人間」,該小說的名稱雖然取材於中國古典神話,但也與威廉斯的劇本《琴神下凡》(Orpheus Descending)中取材於希臘神話彈著拉裡琴的琴神俄菲斯故事類似。這兩部作品的主題都是故事主人公的逃避和沉淪。《琴神下凡》的主人公瓦爾(Val Xavier)是一個拯救者,但是,他並不能真正拯救需要他拯救的人,不得不在追殺中作為一個逃避者。在《謫仙記》中,四個中國的「貴族」女留學生相互間戲稱為「中、美、英、蘇」四強;代表「中國」的李彤,沉湎於往昔的富貴榮華,但在現實中屢受挫折,而放任自己,最後心高氣傲地自殺於異國他鄉;其多重的象徵意味也非常明顯。

在《慾望號街車》中,威廉斯筆下的布蘭琪白日裡喜愛白色,——白色的衣服、手套和帽子,白色代表著純潔,這與現實生活中布蘭琪形成反諷,也象徵著已墮落的她對純潔的渴望。白先勇的短篇小說《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是一個「艷麗其外,冰雪其中」的女性。「尹雪艷是冷的艷,用艷色把徐壯圖吸引過來,用冷艷間接的將他置死」〔二〕(P一九七)。尹雪艷名字中的「雪」與生活中她酷愛白色相一致。白色象徵著死亡,身著一襲白衣的她酷似一個吃人不見血的女魔。

白先勇短篇小說中的象徵手法隨處可見。《謫仙記》中的主人公李彤是「火辣辣的艷,而終於燒死了自己」(一九七)。《遊園驚夢》中的藍田玉、《孽子》的小玉名字中的「玉」作為人名,在白先勇作品中使用是非常之多;它象徵著透明、美、脆弱。《孽子》中的人物王夔龍、阿鳳也具有象徵色彩。龍鳳是華人世界家喻戶曉、中國傳統文化中人盡皆知的圖騰;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對龍鳳並沒有好配,而是成了「癡龍怨鳳」。

此外,白先勇還從中國古典文學、文化中吸取營養,所借用的原型,如梁父、遊園驚夢、望帝春心等詞語的象徵色彩就非常濃郁。白先勇作品中的象徵是多重多樣的,他的小說系列中「暗藏著一個象徵譜系,幾乎每篇小說中都蘊藏有象徵」〔三〕。

在《<謫仙記>序》中,歐陽子認為白先勇到達美國之後創作的小說「好像過濾出來鍛煉出來一般,結構異常緊密;沒有一個細節,甚至於沒有一句話,是可以隨便刪除的」(一七五)。事實上,白先勇小說的這一明顯的變化,除了與象徵主義手法的運用之外,表現主義創作手法的運用也是分不開的。

白先勇認為,一個作家的創作主題比較固定,因而文學作品的形式和技巧就顯得尤為重要。在威廉斯的影響下,白先勇開始對表現主義的技法有了重新認識,並在自己的小說創作中加以運用。與威廉斯相比較而言,白先勇在其作品中更傾向於象徵主義手法的運用,表現主義手法則使用比較少。

威廉斯在《玻璃動物園》和《慾望號街車》中就用音樂、歌曲來表現人物的特定心理。在《慾望號街車》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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