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人生在世如春夢——試談白先勇創作的一個主題/蘇雅楨(二○○六、十一、七)【戰後新文學】

◎前言

受到廣泛大陸或台灣讀者喜愛的白先勇的小說,已然成為台灣文學經典。早期小說顯示其浪漫主義的色調(二),而在其後的小說創作中不難發現,追求文學藝術的高度與刻畫人性的真實,實為其創作精神的基調之一。白先勇個人輾轉遷徙流離的生命經驗(三),歷經母喪的悲慟,去國離鄉的感傷,與文化鄉愁的日益高漲,催生了《臺北人》與《孽子》這樣的作品,而其創作走向現代主義的因素多有脈絡可尋,論者之述備矣。

喬志高在編者序上說:「牡丹亭這一段戲文加上錢夫人內在意識裏對往事的追憶,加上她對自己目前處境的感受交織而成的高潮,也便是所有《臺北人》故事的共同主題的焦點」。(四)亦即,「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一種時代滄桑感,而白先勇小說中這樣的滄桑感是有其脈絡可尋的,在六○年代的政局變化、國際形勢轉變的時空背景下,作品呈現的意識與之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這裡不作討論。

其中,《遊園驚夢》是《臺北人》中,白先勇著墨甚多的一則短篇(五),亦是他個人最喜歡的短篇,從此篇作品不難看出中國古典文學在他創作上的影響(六)。

本文欲自《遊園驚夢》出發,探討白先勇在創作上的一個思想脈絡,以及他的部份小說中如何表現「遊園驚夢」的精神。

一、遊園驚夢的人生主題:

《遊園驚夢》之名取自湯顯祖的《牡丹亭》的《遊園》、《驚夢》兩折,白先勇在談到創作《遊園驚夢》的歷程中(七)曾謂,《牡丹亭》原是:「一則愛情征服死亡、超越時空的故事,」

在《遊園驚夢》中,如果昔日的崑曲名伶—錢夫人—代表的正是杜麗娘追求愛情的化身,那麼竇公館所舉辦的富麗堂皇的宴會,便可看作錢夫人再度「遊園」的場地,在「遊園」中,勾起昔日同鄭參謀「驚夢」的回憶。

當錢夫人意識到自己「只活過那麼一次」,意即認為她和鄭參謀的愛情是如此珍貴,除卻真正的愛情她並沒有活過,這呼應了《牡丹亭》中,愛情價值超越死亡的思考,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妹妹月月紅橫刀奪愛的結果導致她唯一一次的愛情自美夢中驚醒,愛情要通過的層層考驗,結局往往是如此的「奈何天」: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他的眼睛,她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八)

這是運用意識流的技巧並化用了牡丹亭的警句,同時也是《遊園驚夢》的「警示句」: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九)

這段文字也表現中國小說一脈相傳的主題之一:「世事無常」(十)。

自錢夫人與竇夫人平行對照的敘事方式(十一),可推知白先勇亦暗示了竇夫人將再重演錢夫人自榮華一時,終至落空一場的可能。小說中,白先勇暗示著竇公館這樣大宅的生活在某一程度上與現代社會是有所隔絕的:

「竇公館的花園十分深闊,錢夫人打量了一下,滿園子影影綽綽,都是些樹木花草,圍牆週遭,卻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樹」(十二)

這樣的隔絕姑且不論是否為竇家不願面對現代社會(臺北)的改變,對昔日生活的懷念,但是他接著寫,

「一片秋後的清月,已經升過高大的椰子樹幹子來了。」(十三)

月亮相較於人,無疑是一個相對長久的存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十四)。無論人終其一生,是轟轟烈烈,是輝煌燦爛,時間乃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持續地前進,看著人喜怒哀樂,看著人生老病死,看著人由盛至衰,卻日復一日不易其運行,在高處恆常凝視著人世世代代的輪替興衰。昔時榮華富貴,地位崇高的錢夫人是今日竇夫人的翻版,這「一片秋後的清月,升過高大的椰子樹」自然暗示著竇夫人不論再美麗,竇公館的生活再繁華興盛,也將走向同錢夫人一樣衰頹的命運。

此外,白先勇曾謂《紅樓夢》一書對他的創作影響至鉅(十五)。歸結《紅樓夢》整部書的主題思想,人生猶如大夢一場,時間的行進,串聯了賈府的昔盛今衰,再華美再興盛的人事物,最終只是一場空;同樣在《遊園驚夢》或《臺北人》中,時間串聯了《臺北人》裡人物的昨是今非,時間相對於人的逝去,是一個不變的歷程,而人的一生卻只是渺如滄海一粟,人事遞變興衰表現了世事無常的思想,這樣的思考同樣瀰漫在白先勇的創作中。

二、「遊園」尋情與「驚夢」的幻滅

如果將「遊園」的意象擴大來看,白先勇筆下追尋過往不再事物的人物,就好比再一次的遊園,這種遊園的目的一樣是在「尋情」,有時伴隨著現代文明的到來而好夢被驚醒。例如《上摩天樓去》裡頭,玫寶隻身到紐約去尋從小相依為命,最慣、最寵愛她的姊姊玫倫,初來到紐約她見到的景象是:

「穿著大紅大綠的波多黎哥人,七橫八豎的靠在地下車道口的欄桿上,密密麻麻的報攤,水果攤,精品食物舖,一個緊挨一個,看得枚寶目不暇接。」(十六)

情景宛若杜麗娘初次遊園時,乍見百花盛放,奼紫嫣紅,燦爛奪目的美景,使玫寶有點不相信自己身在其境。然而這如幻境一般的「花園」,卻在她登上了世界最高的摩天樓之後,如夢的幻境被驚醒了:

「玫寶忽然覺得這座一○二層的摩天樓,變成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那些閃亮的燈光,是掛在樹椏上的金球兒,雪花是棉絮,輕盈的灑在樹幹,而她自己卻變成吊在樹頂上那個孤零零的洋娃娃。」(十七)

而本以為可以在摩天樓上看到潔白的自由女神像,可以看到天虹一般的華盛頓大橋(對西方文化的一種想像或崇拜),也一樣有了幻滅之感:

「這是黑夜裡一○二層,一四七二尺世界第一高的摩天樓上,紐約隱形起來了,紐約躲在一塊巨大的黑絲絨下,上面灑滿了精光流轉的金鋼石。」(十八)

這些句子不但顯示出一種美夢瞬間成泡影的虛空感,也呈現人身在現代社會中,被冷漠無情、重視利益「向錢看齊」的現代生活、都市叢林給吞噬掉,人自然成為被時代所犧牲的產物,因為拜物以致人也變成了「物品」,在大都會裡僅有的只是一股渺小的,孤單的情緒。

同樣的遊園驚夢敘事手法可以在《芝加哥之死》中見到,這篇小說也是白先勇在創作新階段的第一篇。(十九)故事中的主角名為吳漢魂,「漢魂」代表中國人或影射著中國傳統文化,他念的卻是西洋文學,所以無(沒有)漢(中國)的魂魄,是顯而易見的諷刺。吳漢魂在六○年代留學潮中,懷抱著理想到了芝加哥攻讀博士,而取得博士後在芝加哥五光十色的「遊園」,放縱他壓抑已久的情感,當他到了來喜街所見的景象是:

「一片強光閃過來,刺得他雙目難睜。吳漢魂覺得掉入了所羅門的寶藏一般,紅寶、綠玉、金鋼石、貓眼,各色各樣的霓紅燈,從街頭照到街尾。」(二十)

然而這誘人的「花園」卻在酒吧裏邂逅的西方女子後幻滅,當他驟然發現美夢遽逝,他倒背如流的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也能只記得:

「生命是癡人編成的故事,充滿了聲音與憤怒,裡面卻是虛無一片」(二十一)

最終自傳上的履歷僅是一片空白。

這類型小說都同樣嘲諷了盲目追求現代/西方文化的結果,失根的民族終要走向虛空,這種情感最終歸向虛無的主題也是白先勇常被認為帶有悲觀色彩的原因。

擁抱西方文明,拋棄中國傳統文化,最終會走向虛無、失根的結局在《謫仙記》中也可見一斑,小說裏李彤等代表中美英俄的「四強」到紐約威士禮唸書,最後李彤自殺了,代表中國傳統文學或文化的式微。當第一人稱的我,慧芬的丈夫初遇李彤時,驚見李彤的模樣不僅是四人中最美的,她:

「著實美的驚人,像一輪驟從海裏跳出的太陽,週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發疼的」(二十二)

而篇名為《謫仙》,自然令人聯想到李彤是李白的化身,是傳統文學的代表。而對其美麗的描述則是白先勇對中國傳統文學的美的高度肯定。第一人稱的我在李彤自殺後,心裡想著:

「我沒想到紐約最熱鬧的一條街,在星期日的清晨,也會變得這麼空蕩,這麼寂寥起來。」(二十三)

李彤死於「學習美國人到歐洲去或和美國人在一起」(二十四),可以看做是中國強行接受、移殖了西方文明的不適應症。

《臺北人》所書寫的人物不論上流階層以至於邊緣人,其故事情節的展現常使用歐陽子所歸納的今、昔對比的方式(二十五),烏衣巷一詩背景是西晉自洛陽遷都至南京偏安的局面,是中國朝代局勢的鉅變,象徵了不僅家國(國民黨撤退來台的「偏安」局面)也是個體今非昔比的滄海桑田;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成是中國自文革以後,中國文化、文學的一種重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