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將傳統融入現代的白先勇/王晉民(二○○○年簡體版序)

白先勇是台灣較有影響的當代作家。一九三七年出生於家鄉廣西南寧,父親是前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抗戰期間和抗戰勝利之後,他曾先後在重慶、上海、南京居住。一九四八年到香港念小學,一九五二年到台灣上中學,一九五七年入台大外文系,畢業後,於一九六三年進美國愛荷華大學小說創作班,並於一九六五年獲碩士學位。隨後任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教授,講授中國語言文學課程。

為了對白先勇的創作思想和藝術風格作比較深入的瞭解和研究,在作者的生平中,有幾點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一、作者從小就喜愛中國的民間文學和古典文學,閱讀了大量的中國民間故事和古典作品。如《薛仁貴征東》、《樊梨花征西》、《說唐》、《蜀山劍俠傳》、《啼笑姻緣》;巴金的《家》、《春》、《秋》;《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特別是《紅樓夢》,都是他所喜愛熟讀的作品。他對小時候愛聽民間故事有一段很生動的描繪。他說:

「講到我的小說的啟蒙老師,第一個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裡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我們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慣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為他曾為火頭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把個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蹦活跳。

冬天夜裡,我的房中架上了一個炭火盆,灰燼裡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於是老央便問我:

『昨天講到哪裡了,五少?』

『薛仁貴救駕。』我說。

老央正在跟我講《薛仁貴征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的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方天畫戟,身穿銀灰白袍,替唐太宗征高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歷山大、拿破崙,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擬的。」(《驀然回首》)

對於中國的古典小說,小時候的作者更是著迷。他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

「然而除了學校,我還有另外一個世界,我的小說世界。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書鋪,抱回來一堆一堆牛皮紙包裝的小說,發憤忘食,埋頭苦讀。還珠樓主五十多本《蜀山劍俠傳》,從頭到尾,我看過數遍。這真是一本了不得的巨著,其設想之奇,氣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絕武林,沒有一本小說曾經使我那樣著迷過。當然,我也看張恨水的《啼笑姻緣》、《斯人記》,徐訏的《風蕭蕭》,不忍釋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勁。《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似懂非懂的看了過去,小學五年級便開始看《紅夢樓》,以至於今,床頭擺的仍是這部小說。」(《驀然回首》)

在大學時代,由於受西方現代文學思潮的影響,白先勇開始閱讀和介紹西方現代派作家的作品,在創作上也開始模仿西方文學。但是畢業後入美國愛荷華創作班學習時,作者又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向了中國的歷史文化和文學的研究。作者在回憶這段生活時曾寫道:

「在那段期間,對我寫作更重要的影響,便是自我的發現與追尋。像多數留學生,一出國外,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產生了所謂認同的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的估計。雖然在課堂裡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我患了文化飢餓症,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我便狼吞虎嚥起來。」

對中國民間故事和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使他具有比較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學的素養,這就是為什麼白先勇長期生活在台灣和美國,沐浴在歐風美雨之中,而他的大部分作品卻仍能保持著比較鮮明的民族風格的原因。

二、白先勇從小熱愛祖國的錦繡山河,對祖國和民族有較深厚的感情。作者少年時代曾在天府之國的重慶生活,當他回憶起幼年時見到的巴山蜀水時,至今還非常神往。高中畢業時,由於熱愛祖國的錦繡山河,白先勇放棄了保送台大的有利條件,入了台灣水利學院。後因發現自己對水利沒有興趣,才轉入台大外文系。他對祖國大陸的印象極其深刻,非常懷念。一九六七年,白先勇回台灣探親,《幼獅文藝》的林懷民問他大陸時代的事可還記得,他回答說:「怎麼不記得?清楚得不得了;北平、上海、南京好多地方,長江啊,黃河啊那些山啊水啊,拉船的夫子好清楚好清楚。特別是出國了,這些記憶變得愈來愈清晰。好奇怪的對,也許我想得太厲害了,不由自主地用想像來誇那些記憶吧。不過,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這裡上學長大的可是,我不認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許你不明白,在美國我想家想得厲害,那不是一個具體的家、一個房子、一個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這些地方,所有關於中國的記憶的總合,很難解釋的。可是我真想得厲害。」(林懷民:《白先勇回家》)白先勇所日夜思念的所謂總合性的「家」不是別的,就是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民族」,正是這種對民族和祖國的深沉感情,使這位遠離祖國的遊子在作品中散發出淡淡的「鄉愁」。

三、白先勇雖然生長於官宦之家,生活條件比一般人優越,但他從小對他所接觸到的下層勞動者,卻頗為同情。在一篇回憶文章中,他曾談到他對家裡的廚子老央的態度:「老央一逕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兩隻手指甲裡烏烏黑黑儘是油膩,一進來,一身的廚房味。可是我一見著他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

他曾談到童年時代的這樣一件事情:嘉陵江漲大水,他拿著望遠鏡從窗外看下去,江中濁浪滔天,許多房屋人畜被洪水淹沒。他看見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頭散髮,倉皇失措,手腳亂舞,竹筏被漩渦捲得直轉,他因病在床上不能下來,便急得捶著床叫:「哎!哎!」

後來,作者在《孤戀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充滿同情地描寫出了娟娟、朱鳳、王雄這一類下層人物的形象和他們的悲慘命運,當然就不是偶然的。

四、他對自己的家庭身世感慨頗多。據作者自己說,一九六三年出國的前夕,母親去世,等到學成歸來,「父親先已歸真」。這件事情對他的心靈震撼較大。

作者曾寫道:

「別人出國留學,大概不免滿懷興奮,我卻沒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頭一年在美國,心境是蒼涼的。」

「我到美國後,第一次深深感到國破家亡的彷徨。」

這些思想情緒都是相當感傷的,後來作者寫的《芝加哥之死》、《謫仙記》中的吳漢魂、李彤等一個個投水自殺,大概與作者這一時期的悲涼心境不無關係。

白先勇於五十年代末開始從事創作活動。從一九五八年發表第一個短篇小說《金大奶奶》,到一九七九年八月在香港《八方》文藝叢刊發表《夜曲》為止,共發表了三十多個短篇小說。

一九六○年,他在台灣與歐陽子、王文興等人共同創辦了《現代文學》雜誌,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先在這個雜誌發表,然後陸續彙編成《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紐約客》、《謫仙記》等幾個短篇小說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孽子》,從一九七七年開始在《現代文學》上連載,後來由台灣遠景出版社結集出版。這些作品的內容大致可分為四類:一是早期作品,主要是描寫作者少年時代所接觸的生活,或模擬西洋文學的作品,如《寂寞的十七歲》中的大部分作品;二是描寫台灣上層社會生活的作品,如《台北人》;三是描寫旅美知識分子生活的作品,如《紐約客》;四是描寫台灣下層人物的作品,如長篇小說《孽子》。

白先勇的小說可分為前期和後期。一般以一九六四年在美國發表的《芝加哥之死》為界線,在這篇小說之前所有在台灣寫的小說稱為前期作品,在這以後所有在美國寫的小說稱為後期作品。前期作品,受西方文學影響較重,較多個人色彩和幻想成分,思想上和藝術上尚未成熟;後期作品,繼承中國民族文學傳統較多,將傳統融入現代,作品的現實性和歷史感較強,藝術上也日臻成熟。

白先勇是台灣現代派中現實主義精神較強的作家。他曾生活在中國大陸、台灣和美國等幾個不同的時代和社會環境,這給他的思想和創作帶來深刻的影響。他的少年時代是在國民黨的官僚家庭度過的,先輩們的「顯赫」和上流社會的「氣派」,在他童年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台灣後,又目睹了國民黨舊官僚的沒落,以及許多離鄉背井、流落台灣的下層人民的痛苦掙扎,他們的思鄉和懷舊情緒,都影響著作者;在美國,旅美中國人對美國物質文明的嚮往和對西方文化腐朽一面的厭惡,對祖國文化傳統的執著和飄泊海外而無根的痛苦感覺,同時湧入他的心胸。這些豐富的生活內容和複雜的思想感情,在他的作品中都得到不同程度的真實的反映。

※※白先勇的文學觀

白先勇對文學有自己獨特的看法。瞭解白先勇的文學觀不僅對研究分析他的作品有重要參考價值,而且對提高我國的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