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國葬》的象徵性、悲悼性與神秘性

《國葬》是《台北人》的最後一篇,也是較短的一篇,全文大約六千字。這個短篇小說,固然也具有獨立性,自成一個優秀完整的作品,它在《台北人》整體結構中所佔的地位和意義,卻更值得我們注意。如果《永遠的尹雪艷》是《台北人》的序言(prologue),《國葬》,更顯而無疑的,是這本小說的結語(epilogue)。或許,我們甚至可以說,《國葬》一篇,是台北人墓碑上雕刻的志文。

故事是寫一個力衰體弱的老者秦義方,在一個寒冷的十二月清晨,到台北殯儀館內他舊日長官李浩然陸軍一級上將的靈堂,當時之所見所感,以及隆重的公祭典禮之後,他好不容易登上一輛十輪軍卡車,跟著靈樞啟程赴墓地的情形。小說始終客觀敘述,作者首先把故事的人、地、時,予以客觀描寫,固定下來。可是在秦義方向李將軍的遺像跪拜過後,作者隨著秦義方的內心感觸,很自然地鑽入他的內部意識,於是開始藉由這個老副官的主觀觀點,回敘往事,抒發感慨之情,揭露李將軍的為人。這之間,作者又時而夾入靈堂裏動靜的客觀描述(在秦義方觀察所及範圍內),主要卻是為了繼續刺激引發秦義方的回憶。小說近尾,啟靈時分,又有一段文字,客觀敘述秦義方如何不容易地獲准搭上一輛侍衛卡車去送靈。小說即以他在卡車上興起的一個光榮往事回憶為終結。

從秦義方的內心自白或嘮叨,我們得知他打北伐那年起,就背了暖水壺跟著李將軍,從廣州打到山海關,之後幾十年間,忠誠服侍他,陪他渡過各種大風大險。可是數年前,由於年紀衰老,又得了哮喘病,李將軍終於叫他退休,到天氣暖和的台南養病。他滿心不願意,一則因為跟了李將軍一輩子,很以自己是他的副官為榮,不願喪失這個身份;二則因為他十分敬愛李將軍,覺得天下只有自己才摸得清楚他的脾氣,知道如何照顧他,極不放心把這個責任交付給別人。可是主人既然已經開了口,他覺得沒臉在公館裡賴下去,只得退休到台南,住在榮民醫院裡養病。從他在靈堂裏興起的一堆內心牢騷,我們得知他把李將軍的心臟病突發死亡,完全歸罪於那些不懂得如何照顧他的年輕侍從,「這些小野種」,「這起吃屎不知香臭的小王八」。他真的相信,「這次要是他秦義方還在公館裡,他就不會出事了」。小說裏,處處呈示出老的一代被年輕一代取替的現象。例如公祭典禮中,「一式大禮服,佩戴得十分堂皇」的三排將官,都是「新升起來的將官」,秦義方「一位都不認識了」。

秦義方這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作者對他,雖然明顯的滿懷溫暖的同情,卻保持客觀寫實,不隱飾他的缺點,沒把他理想化。他詛咒年輕的侍從,就是一例。他怨恨這些年輕侍從,一方面因為他覺得他們沒好好的照顧李將軍,另方面必也因為他們奪走了他的身份地位。他也是個頗有虛榮心的人,人家稱他「李浩然將軍的副官」,他就覺得「光彩得了不得」,後來長官叫他退休養病,他的首一反應,是覺得不「體面」。我們甚至還可說,他頗有點「勢利眼」:不論是抗日勝利那年在南京中山陵,或今日在台北李將軍的靈堂,他都十分注意那許多的「高級將領」,「將級軍官」。對於那些享有高貴地位的將軍——尤其是上一代的——他滿懷敬慕和近乎童稚的好奇。

對於他衷心敬愛的,服侍了一輩子的長官,秦義方也不是沒有怨言。他內心咕嗜,李將軍嫌他老,嫌他病,把他「攆出門去」。雖然,事實是,他真的老,真的病,需要休養。

然而,就是在他咕嚕埋怨的時候,我們從他的抱怨口氣,感覺出來的,還是他對主人死心塌地的「忠」和「愛」。除了忠誠的敬愛,他對李將軍還懷有一種近乎母性的衛護心理。夫人過世後幾年內,冬天夜裏,他常起來替李將軍蓋被,就是一個例子。在靈堂裏,他看到久居美國的李少爺,向弔唁的客人鞠躬答謝。以前少爺從軍校裝病退下來,跑到美國去的時候,李將軍氣得一臉鐵青,喝道:「你以後不必再來見我的面!」過了這許多年,現在又見到已經長成中年人的少爺,秦義方「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老臉上,突然綻開了一抹笑容來」。他「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訴他:父子到底還是父子。他想告訴他:長官晚年,心境並不太好。他很想告訴他:夫人不在了,長官一個人在台灣,也是很寂寞的」。這是作者何等溫暖憐愛的筆觸!亦十足呈示出秦義方對主人的愛護和衛護心理。但當然,秦義方沒能和李少爺達成心靈上的溝通。他只說了「長官——他——」幾個字,便縮回手,因為,「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瞅了他一眼,臉上漠然,好像不甚相識的模樣」。

如果他未能和李少爺心靈溝通,他卻在類似的一言半語之中,和小說的另一角色——劉行奇——達成了心靈上的默契。秦義方因為在致祭的人群中,看到章司令和葉副司令兩位久已隱居不出面的老將,而回想到李將軍從前曾舉起三隻手指,十分得意他說過:「我有三員猛將……章健、葉輝、劉行奇。」(小說裏提到,章、葉二人被稱為「鋼軍司令」,劉行奇被稱為「鐵軍司令」。筆者據聞:北伐時期,廣東、廣西軍英勇善戰,有鋼軍鐵軍之譽。)秦義方正回想到此。卻見一位滿面悲容的老和尚——這是作者文字轉接高明自然之一例——站在靈臺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出去。秦義方見和尚後頸上一塊巴掌大的紅疤,記起北伐打孫傳芳龍潭那一仗,劉行奇後頸受過炮傷,這才認出是他,趕忙追上去和他打招呼。

在緊接的秦義方內心之往事回憶中,我們得知劉行奇跟隨李浩然將軍三十年,從家鄉開始出征,北伐抗日,勇不可當,盡打勝仗,深得李將軍的寵愛。可是在大陸最後撤退的時候,劉行奇和他的兵團被困在廣東,沒能和李將軍等會合一同撤離,卻全軍覆沒,給俘虜了一年,吃盡苦頭,才隻身從廣東逃到台灣。來台灣後,他即被革除軍籍,曾到李公館參拜長官,慚愧慟哭,稱自己「敗軍之將,罪該萬死」。李將軍則「紅著眼睛,一直用手拍著劉行奇的肩膀」,深嘆道:「這也是大勢所趨,不能深怪你一個人。」

老和尚認出秦義方,「臉上又漸漸轉為悲戚起來」。說道:「秦義方——唉,你們長官——」便哽咽落淚,不能卒言。過後他又說了一次:「你們長官,他對我——咳——」還是說不下去,搖一搖頭,嘆息一聲,便頭也不回地離去。雖然他連一個完整句子都沒說出口,他和秦義方兩人,由於對李將軍的共同思慕和悲悼,在痛苦無言的片刻卻達企了心靈的匯通。

作者讓秦義方追憶劉行奇的往事,一方面是為了指示他所以變成和尚的原由,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為了揭露李浩然將軍的人格和沉痛的心情。從秦義方早先的內心嘮叨,我們已知他的長官有「拗脾氣」,性格十分倔強,七十多歲還不肯服老,身體不舒服絕對不肯承認。他當了一輩子軍人,辛亥革命,北伐抗日,轟轟烈烈的建立了偉大功業。可是在台灣,「這些年沒有仗打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獵」。這樣的敘述,已經呈示出李將軍晚年,對於年歲的壓迫是多麼的不肯屈降,對於現實局勢使他無法施展雄才的事實,又是多麼的心懷悵憾。可是我們必須等到秦義方追憶劉行奇往事的時候,才能確實測探得知李將軍心事沉重的程度,和他愛國愛民的心之廣大。當劉行奇一臉枯黑,毛髮盡摧,逃到台灣來見長官,李將軍和他,兩人相對黯然,半天,李將軍才幽幽說道:

「我以為退到廣東,我們最後還可以背水一戰,章健、葉輝、跟你——這幾個兵團都是我們的子弟兵,跟了我這些年,回到廣東,保衛家鄉,大家死拼一下,或許還能挽回頹勢,沒料到終於一敗塗地——」長官的聲音都哽住了,「十幾萬的廣東子弟,盡喪敵手,說來——咳——真是教人痛心。」說著兩行眼淚竟滾了下來。

對於一生倔強好勝、深愛家鄉的李將軍,眼看自己手下幾個兵團一敗塗地,使十幾萬的同鄉子弟盡喪敵手,該是何等難以忍受的痛苦事!可是對著喪失了整個兵團。慚愧得泣不成聲的劉行奇,李將軍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卻紅著眼,拍著他肩膀,說道:「行奇,辛苦你了——」秦義方追憶大陸最後撤退時,李將軍和章司令、葉副司令三人,在海南島龍門港八桂號兵艦上苦等三天,等劉行奇和他的兵團從廣東撤退出來。「天天三個人都並立在甲板上,盼望著,直到下了開船令,長官猶自擎著望遠鏡,頻頻往廣州灣那邊瞭望。三天他連眼睛也沒合過一下,一臉憔悴,驟然間好像蒼老了十年」。就這樣寥寥數句,作者極端生動有力地表達出李將軍對劉行奇的深厚手足情誼,以及對自己同鄉子弟兵的極端關心和愛護。

已經去世的李浩然,當然沒能和讀者直接見面。我們對他的認識,一部分是來自作者對靈堂動靜的客觀描述,例如從公祭典禮的隆重場面和主祭官的祭文內容,我們得知他一生功業之大概,得知他是一個不平凡的大將軍。但,我們認識他之為一個人,卻是經由秦義方的意識媒介。而秦義方這個角色,固然被作者勾繪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他在小說中最主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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