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冬夜》之對比反諷運用與小說氣氛釀造

《冬夜》,很可能是《台北人》裏最受注意和歡迎的一篇,因為據我所知,好幾種中國現代小說選集,包括中文的和英譯的,都把白先勇這篇小說編選在內。《冬夜》之能受普遍歡迎,我想有三個原因。一、此篇採用比較明顯的呈示法表現小說主題。像《台北人》其他每篇一樣,《冬夜》裏也有許多隱喻,可是明示和明喻更多,所以,在相當程度之內,我們不難瞭解小說旨意。二、此篇題材關涉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和他們面臨的困境,而《台北人》這一類嚴肅作品的讀者,大概也都是知識分子,如此,由於讀者能領會小說人物之心境處境,並切身體認小說裏提到的或呈示出來的有關中國文化的種種問題,就容易和作者發生共鳴,三、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冬夜》確實是一篇以熟練技巧寫成的感人故事。讀後令人低回沉思,喟嘆人生幾何。

《冬夜》的情節動作,和《台北人》大多數故事一樣,發生在短短數小時內。而情節也主要靠小說人物的對白來推展。主角是一個在台灣某大學教英國浪漫時期文學的老教授余欽磊,另一重要角色,則是被譽為國際歷史權威的旅美學人吳柱國教授。民國初年,他們兩人在北京大學,同是領頭髮動五四運動的健將,後來,余欽磊隨政府來臺,一直在大學教書,吳柱國則留居美國,成為國際學術界的名人,現剛返台北做數日之停留。《冬夜》小說情節,即敘述吳柱國在一個下著冷雨的冬夜,從社交應酬與學術演講的繁忙中抽出幾小時,來到溫州街余教授的住宅,探訪老友,兩人談今話舊併發抒內心感觸的情形。小說始終客觀描寫,敘述余教授之期待老友;情節主幹由兩人之對話構成;吳柱國離去後,高潮即下降,作者恢復客觀描寫,敘述余教授之所為所思,小說很快也就結束。

從這兩位老教授的回憶對話,我們得知五四運動的時候,和他們兩人交往甚密而抱持同樣理想的北大同學,還有賈宜生、邵子奇、陸衝、陳雄等人。其中陳雄後來變成日本大漢奸,早遭槍斃,陸衝沒離開大陸,「百花齊放」時,被北大學生清算,說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為孔教作悵,逼他寫悔過書,他不屈而跳樓自殺。邵子奇和賈宜生,則也隨政府來臺,邵子奇改變初衷,當起官來,頗有社會地位,卻和老朋友疏離了關係。賈宜生和余欽磊一樣,同在大學教書,由於妻子病在醫院,生活窮困不堪,半年前摔過一跤,摔破血管,一個月前去兼夜課時,不慎滑入陰溝裏亡故。

這幾個人的遭遇,都是余、吳二人談話中說出的,小說裏真正出場的角色,除了二老教授,就只一個配角——余欽磊二十歲的次子俊彥。然而,小說裏還有兩個沒和讀者直接見面的人,值得注意。那就是余教授的前妻雅馨,和他在台灣續娶的太太。雅馨是五四時代女師大的校花,當年和余欽磊,是「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十分羅曼蒂克地結成姻緣,生下兩個小兒,不幸就去世。余教授現在的太太,總是到隔壁蕭家打麻將,和余欽磊毫無心靈上的溝通。

關於吳柱國在美國的家庭生活,我們只知他妻子已逝,沒有兒女,一人獨居。

作者雖然沒有明說,我們卻可從二友對話內容推斷,吳柱國這次是二十年來頭一次回臺。而且,余吳二人雖然心裡一直保存舊時的友誼,平常他們也極少通信聯絡,雙方許多事情都彼此不知道。如今久別重逢,談話過程中,他們才又開始重新認識對方——被年歲和現實環境逼迫得改變了的對方。這篇小說的情節高潮,就是建立在二老友彼此的逐漸醒悟。

如此,我們不難想像,作者必大量運用對比手法,來襯現五四時代的余吳二人,和今日的他們,之間的大差距。作者同時也把過去那個時代的精神,和今日時代觀念,作為明顯對照,來強調今非昔比的主題。現在我們就先討論小說人物的今昔對比。

從小說開頭的客觀描述部分,我們看到余教授「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那是因為五年前他曾被一輛機器腳踏車撞傷。小說裏作者一再提到余教授「那隻撞傷過的右腿」、「那條僵痛的右腿」、「僵硬」、「麻痛」、「一拐一拐」、「遲緩」、「蹣跚、蹭蹬」等等。可是,從二友的往事追敘中,我們得知「五四」時候,北大青年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裏去,頭一個爬進去的就是余欽磊,「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今日之跛足拐腳,和昔日之疊羅漢赤足亂跑相比,是何等強烈的對照!余教授聽著老友追敘這些往事,臉上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似童稚的笑容來」。這一瞬間,他的心情彷彿又回到青春年代,「不由主的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這時他「沒有穿拖鞋」——正如五四時代之赤足。可是包在「打了兩個黑布補釘」的絨線襪裏的僵麻之足,怎能再和往日敏捷靈活的赤足相比?

吳柱國初見俊彥,驚嘆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由此可知,余欽磊當年和俊彥現在一樣,「眉目異常英爽」,長著「一頭墨濃的頭髮」。現在呢?他有一張「皺紋滿佈的臉」,而作者更是一再的提到他那「十分光禿的頭」,「十分光禿的腦袋」。

這些只是余教授外貌上的今昔對比。更令人感觸的,是他精神上和生活態度上的今昔比照。

從他參加五四運動之事實,愛好浪漫時期文學的事實,以及當初和雅馨戀愛的情形,我們都可推斷,余欽磊以前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浪漫主義者,崇拜精神的解放,蔑視現實的桎梏。可是現在,由於年歲的逼迫和現實環境的壓力,他的浪漫精神早已磨損殆盡,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平一樣,他還在大學裡教英國浪漫文學,教拜倫的詩。可是現在他教書,顯然已無熱情,只是維持現實生活,余太大有一次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倫詩集中,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候,記下來的心得」。這疊筆記的丟失,即影射他年輕時代的浪漫精神之喪失。

而使他失去那疊筆記的人,當然不是別人,是代表「現世」的余太太。作者如此暗示,理想終被現實所逼失。余教授的前後二妻,確是一個強烈的對比:雅馨象徵理想、精神和愛情,即「過去」;後妻象徵現實。物質和肉體,即「現在」。雅馨早歿,而「肥胖碩大」的余太太健康活在人間,取代了雅馨的身份,這也是暗示現實終於取代了理想。

客觀說來,余太太除了愛打麻將的毛病,其實也是一個不壞的妻子,會想到替丈夫曬書,會提醒他貼膏藥治腿,會想到「贏個百把塊錢,買隻雞來燉給你吃」。然而她對丈夫的關切,只限於肉體方面,和健康問題。她完全不關懷也不瞭解余教授心靈上的需要或希求。如此,為了講究衛生而曬書,卻丟了載滿心得的筆記;不忘替丈夫烘暖於善堂的膏藥,卻不耐煩聽他提起吳柱國;心想打牌贏錢買雞給丈夫吃,卻一口否決接吳柱國來家裏吃一餐便飯。

說到此,我聯想起一點,頗有些趣味,卻從來沒有提過,就此順便說一下。

在白先勇的小說裏,雞肉,特別是燉出來的肥雞肉,常被用來當做女性肉體的象徵。

《一把青》裏,心靈枯亡而肉體發達的朱青,端出一盆「熱氣騰騰的一隻大肥母雞」。劉騷包立刻笑鬧道:「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姐燉雞來補你了」;姓王的也「吃豆腐」說道:「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姐的雞湯都燉得下了蜜糖似的。」

《歲除》裏,賴鳴升追敘在成都當騎兵連長時,如何被他營長的姨太太肉體引誘。她打牌打出一張白板,笑吟吟道:「給你一塊肥肉吃!」後來她回房,傳他進去,「早燉了紅棗雞湯在房裏頭等住了」。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裏,金大班和一群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廝纏胡鬧。小蔡嬉笑道:「我們小馬說他還沒吃著你燉的雞呢。」金大班應聲戲答:「我還沒宰你這頭小童子雞,哪來的雞燉給他吃?」

就是在《遊園驚夢》那麼一篇雅緻作品裡,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暗示。程參謀向錢夫人敬酒,一連喝下三杯,臉上頓現酒暈,「額頭發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幾顆汗珠子來」。這臉神描寫,和當年鄭彥青與她肉體交歡時的臉神描寫,頗為相近,所以作者雖未點明,我們卻可想像,錢夫人這時,至少在潛意識裏,閃過一絲對於過去那次性交的記憶。而就在同一個時候,「程參謀替錢夫人拈了一隻貴妃雞的肉翅,自己也挾了一個雞頭來過酒」。

如此,余教授的太太,要打牌贏錢「買隻雞來燉給你吃」,就不單表示她關心丈夫肉身的健康,亦暗示她心裡明白余教授需要她肉體所能給予他的性慾滿足。儘管余教授滿心懷念雅馨,那「隨風飄去」的「淩波仙子」,他的肉體卻必須活下去,在現實中活下去。他不得不吃,不得不睡,而在吃飯睡覺與照顧肉體生命的忙碌中,靈性的光輝逐漸黯淡,往日的理想逐漸消亡。不錯——「現在」總戰勝「過去」,「現實」總戰勝,「理想」,正如余教授每次想阻止太太打牌,「他太大總是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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