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白先勇的《遊園驚夢》調全文長達一萬七八千字,約是《台北人》諸篇平均長度的兩倍。這篇小說的結構形式和主題含義,都十分難深複雜,我們必須細細咀嚼,反覆玩味,才能開始徹底明白故事情節的微妙發展,進而逐漸領略體會蘊含其內的妙旨異趣。這是一篇描繪極端細膩的精作,同時也是聲勢異常浩大的巨作。我肯定認為,在中國文學史上,就中短篇小說類型來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是最精彩最傑出的一個創作品。

我們討論過的《台北人》小說裏,另外也有幾篇,十分難解,例如《孤戀花》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但這幾篇的困難,在於其神秘性質與對靈肉問題的探索。所以,我們主要是憑著對生命的直覺體認,和敏銳感受,來瞭解或嘗試瞭解其中的奧妙旨意。換句話說,我們欲瞭解這幾篇小說,只須秉具敏感和直覺,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學識。《遊園驚夢》就不大一樣。我們欲深切領會此篇的內涵,則除了對人生的洞察力,還必須有相當程度的學問知識——特別是關於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譬如,我們若不明白《遊園驚夢》這出崑曲的內容和由來,就對這篇小說的結構和含義,兩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徹的瞭解。

《遊園驚夢》崑曲戲劇,源自明代劇作家湯顯祖(一五五○至一六一六)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

這個劇本一共有五十五齣,中心故事是說杜大守的千金杜麗娘,待字閨中,因春色惱人,到花園一遊,回房入睡。夢見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書生柳夢梅,在園中牡丹亭上交歡,醒來之後就患相思病去世。後來果然有柳夢梅這樣一個人,使杜麗娘還魂復活,結婚團圓,所以劇本又名《還魂記》。

《遊園驚夢》崑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齣《驚夢》改編而成,劇情即杜麗娘春日遊花園,然後夢中和柳夢梅纏綿性交那一段。此戲又可分成「遊園」和「驚夢」上下二齣,遊花園的部分是「遊園」,白先勇在小說裏,藉徐太太的演唱,摘錄下唱詞中比較有名而且含義深長的句子。可是杜麗娘入夢以後,與柳夢梅交歡的「驚夢」部分,其熱情大膽的唱詞,白先勇全沒引錄,卻以錢夫人的一段對往日和鄭參謀私通交歡的「意識流」聯想來取代。而這一大段藉由象徵或意象表達出來的「性」之聯想,熱情露骨的程度,和「驚夢」唱詞相當。如此,錢夫人彷彿變成了杜麗娘,在台北天母竇夫人的「遊園」宴會裏,嘗到了「驚夢」的滋味。

錢夫人,藝名藍田玉,便是這篇小說的主角。她現在大約四十齣頭,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最擅長唱崑曲。有一次錢鵬志大將軍在南京得月臺聽到她唱《遊園驚夢》,動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當時錢將軍已經六十靠邊,她才冒二十歲,錢將軍把她當女兒一般疼愛,讓她享盡榮華富貴,但顯然兩人之間沒有性生活可言。錢夫人是個正經規矩的女人,也明白並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因為「長錯了一根骨頭」,她癡戀上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並顯然和他有過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臺唱戲的姐妹之一)請三十歲生日酒的宴會裏,錢夫人的親妹妹月月紅,終於把鄭彥青搶奪了去,錢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後不久,錢將軍病亡。這便是錢夫人的過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喪失青春年華與富貴社會地位的錢夫人,遠離舊日的相知朋友,獨自居住在台灣的南部。《遊園驚夢》的小說情節動作,便是錢夫人應邀來台北參加桂枝香(竇夫人)所開宴會的始末。小說從錢夫人抵達竇公館開始,到宴會解散而終結。

從客觀角度來看,也就是說,從錢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場旁觀者眼中看來,竇夫人的宴會是華貴無比,成功無比,充滿歡笑,充滿樂趣的。在金光銀光閃爍的富麗廳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餚,衣裙明艷的客人,互以花彫致敬乾杯,餐畢還有唱戲的餘興節目,鑼鼓笙簫都是全的。這豈非天上人間!可是從錢夫人的眼睛來看——小說主要採用錢夫人觀點——由於宴會裏的人物和景象,觸動她對自己往事的記憶,於是在她的心思中,過去逐漸滲透入「現在」,使她發生一些今昔的聯想。等到幾杯花彫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點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經驗了一次似的。

為了創造「舊事重演」或「過去再現」的印象效果,作者在這篇小說裏大量運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討論《台北人》別篇時,我曾多次談到白先勇的對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這個名詞,我好像還是第一次提到。其實,這一技巧也是白先勇的專長,用得不見得比「對比」少。《台北人》的主題,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對比技巧,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裏,作者亦一再製造外表看來與過去種種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動,做為對於人類自欺的反諷。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裏,華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園種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園也種有「一捧雪」,此即作者採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當年愛上會臉紅的月如,今日又對同樣會臉紅的青年男子發生柔情,是另一例。

實際上,「對比」和「平行」這兩種技巧,時常可以同時並存,譬如《一把青》裏,小顧一方面是郭軫的對比人物,另一方面又是郭軫的對等人物。除了《遊園驚夢》,《台北人》裏運用平行技巧最多的一篇,恐怕就是《孤戀花》。只是,在《孤戀花》裏,作者似乎不存心強調形象與實質的差異,反而把形象和實質合為一體,暗示娟娟就是五寶,此即何以《孤戀花》一篇,較無反諷或社會諷刺的含義。

《遊園驚夢》裏平行技巧的運用,遍及構成一篇小說之諸成分。現在,我就按照討論《一把青》裏對比技巧的方法,探討一下作者如何將平行技巧,運用在《遊園驚夢》的人物、佈景、情節、結構和敘述觀點上。

為了經營製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竇夫人宴會裏出現的一些人物,和錢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識的人物,互相對合。首先,今日享受著極端富貴榮華的竇夫人,便相當於昔日的錢夫人自己。竇夫人「沒有老」,粧扮得天仙一般,銀光閃爍,看來十分「雍容矜貴」。「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錢鵬志是大將軍,而藍田王是「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竇夫人講排場,講派頭,開盛大宴會請客,恰似往日「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裡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桂枝香有一個佻達標勁、風騷潑辣的妹妹——天辣椒蔣碧月。藍田王也有一個同樣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紅。和「正派」的錢夫人一樣,竇夫人也是一個正經懂事的姐姐:「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

蔣碧月,當然就是月月紅的投影。兩人都搶奪過親姐姐的男人,都「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兩人不但性格作風一樣,連相貌打扮也相倣:在南京梅園新村錢公館開的宴會裏,「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艷得像只鸚哥兒,一雙眼睛,鵑伶伶地儘是水光」,今日在竇夫人的宴會裏,「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人時……愈更標勁,愈更桃達」,「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

程參謀——今日竇長官的參謀——顯然就是往日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之影像,兩人同是參謀身份,而「程」「鄭」二姓,在發音上也略同,程參謀和錢夫人說話,正如鄭參謀以前那樣,開口閉口稱呼「夫人」。他的軍禮服外套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統皮鞋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他笑起來,「咧著一口齊垛垛淨白的牙齒」。而錢夫人記憶中的鄭彥青,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統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咻一聲靠在一起」。他也「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

小說裏,不僅上述幾個重要人物,各有其對等的角色,連一些不重要的小角,也有今昔平行的相等對象。例如竇夫人宴會裏,從「天香票房」請來的票友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其身份,恰好相當於南京錢夫人宴會裏,從「仙霓社」請來攏笛的「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又替竇夫人辦酒席的大司傳,以前是黃欽之黃部長家在上海時候的名廚子,來台灣以後顯然才被竇長官高金聘來。其身份,亦可比當年錢夫人在南京辦酒席時,「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大廚司。

小說的地點背景或布設,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現象。竇夫人今日之盛宴,富貴豪華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錢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個南京城」的華宴。而此盛宴又特別和錢夫人臨離開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那次宴會,遙遙平行相對。竇夫人宴會的氣派和金光閃爍、華麗無比的景象,作者用極端細膩的筆觸,予以精彩描繪,讀者自當細品慢賞,這裡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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