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秋思》的社會諷刺和象徵含義

《秋思》是《台北人》中最短的一篇,全文僅四千字左右。這篇小說不但字數少,情節動作的規模也小,整個故事,只是主角日常生活的一小切片,以及她片刻之間的流動意識。

然而這個「袖珍」短篇,卻也和別篇一樣,具有《台北人》整體的一貫特色,兼具生動的社會寫實和深刻的象徵含義。《秋思》同時也是《台北人》裏社會諷刺意味較濃的一篇。

情節動作之推演,所佔的時間,大約不出半小時。主角是上流社會的華夫人——抗日時期一位大將軍的未亡人。華將軍顯然是在抗日勝利之後大陸淪陷之前的一個秋天,在南京患喉癌去世。撤來台灣後,華夫人住在台北,依舊過著富裕豪華的生活。她有一個女兒,住在外國,顯然已經結婚生了孩子。華夫人常和同她年齡相近的幾個上流社會太大,相聚打麻將。其中一個萬大使夫人,由於丈夫不久要外放日本,十分勤快地學著日語,並模倣起日本人的舉止風俗來。華夫人免不得和她社交周旋,內心卻對她懷著輕蔑與妒恨。

小說開始時,華夫人正準備赴約,到萬公館打麻將。年輕的美容師林小姐,已替她做完臉,正在小心翼翼替她修剔手指甲。兩人隨意交談,林小姐十分羨艷地稱讚華夫人皮膚的美色,並悄悄告訴她,萬夫人不久前動過拉面皮的美容手術,結果不大成功,最近額頭又有點鬆下來了。又說萬夫人塗眼圈膏,是為了遮掩眼袋子。兩人說著發笑。她們對照著華夫人要穿戴的寶藍色真絲旗袍和翡翠手飾,細心斟酌,選擇指甲油的顏色。不久,萬公館打電話來催,華夫人便穿戴齊整,又對鏡端詳一番,覺得頭髮梳得太死,林小姐便用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她挑梳那高聳的貴妃髻,突然華夫人在鏡中看見林小姐在她右鬢上角頭髮裏翻找,於是她顫然明白,頭上又出現了白髮。林小姐又替她攏了好幾下頭髮,把白髮掩藏在裡面,不露出來,她才走出房門,去乘她的私人汽車。

在花園裏,走向大門的時候,她忽然在一陣秋日涼風中聞到一股冷香,那是從墻東一角盛開的幾十株「一捧雪」發散出來的。「一捧雪」是最上品的白菊花,卻十分嬌弱,在台灣很不容易養活。去年種下去,差不多全枯死,華夫人叫花匠敷了一春天的雞毛灰,才活過來,突然間白茸茸一片,開得十分繁盛,萬夫人因為跟日本人學插花,曾開口向她討幾株插盆。華夫人心裡極不甘願把這些尊貴的白菊送給她,但因萬夫人嘴巴十分刻薄,她怕遭她哂笑,只得勉強去採幾株,當她用手把一些枝葉撥開,卻赫然看見,在一片繁花覆蓋下,許多花苞竟已腐爛死去,冷香之中夾雜著一股花草腐爛的腥臭。這股腥香,使她聯想起她丈夫病死前的情景,因為,當時他床頭几案上插放的三枝「一捧雪」,也發散出同樣的氣味。那三枝大白菊是從他們南京住宅花園裏採的,那時一共種有百多株。華夫人特別記得,抗日勝利那年,「一捧雪」開得最是茂盛。那年,她丈夫帶領軍隊開進南京城的當兒,民眾又哭又笑,熱烈歡迎。英俊無比的華將軍,挽著她走進花園,在白浪一般翻掀的「一捧雪」前面,異常溫存地把一杯酒敬到了她唇邊。

僕人報告車子已經開出。華夫人走向大門,臨行,她吩咐老花匠黃有信,去把「一捧雪」的殘苞修剪一下。

以上就是《秋思》情節之大概。

這篇小說的結構,前後可以分為三節。第一節最長,佔全文篇幅一半以上,主要由華夫人和林小姐的對白構成。第二節約佔全文三分之一,共只一段,內容是華夫人在花園面對「一捧雪」時的片刻感觸。第三節最短,僅七行,主要是華夫人和老花匠的一兩句對白。

就敘述方法和敘述觀點來論,第一節和第三節屬於同一類。作者完全客觀,從小說人物之身外,記述描寫她或她(他)們聽得見的對白和表現於外的形態動作。也就是說,作者採用的是客觀寫實的手法。可是夾在小說當中的那一節,敘述觀點和方法就很不同,作者主要採用「意識流」技巧,鑽入主角華夫人的思維,從她的內部意識,記述她未表於外的主觀感觸。這一節,一千四百字,完全不分段,只是厚厚實實的一整塊,這一大團主角的主觀感觸,經由園中盛開的「一捧雪」引發,只持續或包容在極短暫的片刻(採幾枝花的時間),但卻統攝了她數十年的漫長生命。

這篇小說裏相當濃厚的社會諷刺,主要存在於作者客觀寫實的部分。在這部分,作者和小說主角保持著一大段距離,於是我們也用純粹客觀理智的眼光來看小說人物,把她們的言語行動作理性的分析,把她們的種種缺點作智性的批判,如此小說便產生了社會諷刺的效果。至於當中那一段「意識流」的主觀敘述,則可說是作者對主角表現於外的言行之註解與闡釋。由於作者在此完全取用華夫人的觀點,敘述之中便牽纏許多感情因素。這感情,當然是華夫人的感情,不一定就是作者讀者的感情。可是我們難免受到敘述觀點和作者同情語氣的影響,覺得不再容易對主角冷眼旁觀,理直氣壯地嘲評她的是非。這段主觀敘述裏,當然還是有相當成分的社會諷刺。可是諷刺的主要對象,不再是華夫人,卻變為華夫人所蔑視的萬呂如珠。

現在讓我們從頭開始,談一談《秋思》裏的社會批評和諷刺。

最明顯最客觀的社會諷刺,當然,就是華夫人這起上流社會太太們,在政府遭受如此空前浩劫的今日,居然還躲藏在富貴豪華的安樂窩裏,搓搓麻將,把全部心力集中貫注在「美容」這麼一件膚淺的小事上。保持容貌之美,是她們最關心,也可說是唯一關心的事情。年輕的時候,如果天生麗質,這當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遠離青春年華之後,還要使美色不褪,就不得不取用一些人工方法來挽救,或請美容師做臉修眉;或如萬太太,用藍色綠色的眼圈膏遮掩眼袋子。這些女人,既不必擔心物質生活的匱乏,唯一的憂慮便是老去,喪失美色。所以當華夫人得知頭上又生出幾絲白髮,她會震驚得說話聲音也顫抖起來,彷彿末日已經逼近在眼前。

華夫人赴約去萬公館,不過是和幾個太太打麻將。她卻像要參加世界選美賽似的,那樣一絲不苟認真化粧打扮。首先到「百樂美」去做頭髮,梳成一個高聳的貴妃髻。然後雇美容師林小姐來家裏,替她做臉,修眉毛,修剔手指甲。並細心斟酌指甲油該用何種顏色,以配合玉器首飾和寶藍色真絲旗袍。她不能容忍小疵,頭髮梳得緊了一點,就嫌不好,還得由林小姐替她挑松一番。

而林小姐這個年輕美容師,是社會上另一種典型人物——即喜歡奉承討好上流社會人士的典型。她「滿臉羨艷的神情」,「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般」稱讚華夫人皮膚的美色,「捧著」華夫人的手,嘆道:「我從來沒見過,竟也有生得這樣好的皮色!」華夫人皮色美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姐那種口氣和態度,卻難逃諂媚之嫌。聰明的林小姐,必然感覺出華夫人對萬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訴華夫人,萬夫人曾經動過拉面皮手術,可是最近臉皮又鬆下來,每次她去替萬夫人做臉,萬夫人總發脾氣。說著兩人都笑起來。後來林小姐又提到「萬夫人有了眼袋子,不塗眼圈膏是遮不住的」,兩人就又笑了起來。我們不懷疑林小姐喜歡華夫人,勝過萬夫人。可是我們不禁懷疑,當她到萬公館替萬夫人做臉時,說的話是否又有另外的一套。

華夫人心裡,顯然頗為妒恨萬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流社會女人基於虛榮心的爭風吃醋。從小說頭一句話,我們就可窺知華夫人這種心理:

「林小姐,你說老實話,萬夫人跟我,到底誰經得看些?」

華夫人心裡,當然明知萬夫人容貌比不上她。但她還是一再的需要別人的附和肯定,以加強她的自信,以滿足她的虛榮。她吩咐女僕阿蓮,回電話時不要告訴萬夫人林小姐在替她美容,亦是她虛榮心的表現。她不要別人知道,特別不要萬夫人知道,她的美色是用心「打扮」出來的。

她妒恨萬夫人的第二個原因,便是萬夫人說話十分刻薄,曾當著人取笑她,叫她「摩登外婆」。這樣的取笑,對於懼老如死、惟恐花容褪色的華夫人,所引起的刺激反應,我們可想而知。

上述兩個原因,我們是從小說第一節,即華夫人和林小姐對白的部分,推斷得知的。

然而華夫人嫉恨萬夫人的最根本也最潛在的原因,我們卻必須等到讀過小說中間那一大段「意識流」敘述,才能明白。從這一大幅統攝華夫人過去背景的意識攝影,我們得知她心愛的亡夫,曾是一個抗日大英雄。抗日大將軍。珍藏在她心中的一個永恆記憶,便是抗日勝利後,華將軍帶領軍隊開進南京城時的偉大動人場面。這一光榮記憶,溶入了她的靈魂,於是任何和這份記憶的意義互相牴觸的事件或潮流,都會受到她心靈固執的排斥。萬大使夫人由於丈夫要外放日本,而表現的那種沾沾自喜態度,對日本物質生活和繁榮社會的崇拜,對日本風俗語言的熱心模倣學習,那種週身沾染的「東洋婆的腔調兒」,都和當年華將軍為了維護民國的尊嚴而統率國軍擊敗日本侵略者的光榮事跡,在意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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