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花橋榮記》的寫實架構與主題意識(2)

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

她向顧客吹說她以前是多麼美的一個美女,便是她「多話」之一證。那些廣西同鄉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私事,她都瞭如指掌,而且喜歡品頭論足,說人是非。她嚕嚕囌蘇評議李老頭子和秦癲子,就是好例子。

老闆娘取笑顧太太(盧先生的房東):「這個湖北九頭鳥,專愛探人陰私。」其實,這正是「五十步笑百步」。她自己,還不是津津樂道別人的「陰私」:什麼秦癲子「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啦,「我看八成是花癡」啦,又批評阿春「兩隻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見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等等,例子不勝枚舉。

當顧太太告知她盧先生如何和阿春姘上,兩人如何大白天裏赤精大條的性交,她嘴裡雖然嗔怪顧太太「包打聽,誰家媳婦偷漢子,她都好像守在人家床底下似的」,可是自己卻也聽得好感興趣的。

除了上述這些中國社會的中老年婦人常犯的「通病」,又因為老闆娘是一個小生意人,深知維持生活之不易,她具有十分現實的眼光和作風,總是以「賺錢過活」為第一要務。她抱怨來她店裏吃飯的小公務員,「個個的荷包都是乾癟癟的……想多搾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李老頭子上吊後,「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自了一頓」。因而抱怨道:

「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

好難得碰見盧先生這麼一個桂林同鄉,來店裏包飯,當然她要特別加些料:牛肉是腥子肉,豬肉都是瘦的。每禮拜又親自下廚一次,特地為他做一碗免費的冒熱米粉,好親切!好有人情味!卻又不完全是這麼回事。

「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原來是想替她先生的侄女兒做媒來了!

盧先生的拒絕,使她氣急敗壞:

「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誰不是三百五一個月的飯錢?一律是肥豬肉!」

如此,老闆娘做事,常是有現實動機的。後來盧先生去世,她到他住所去——不是為了去替他掉一把淚,而是想拿點盧先生的東西,來抵押他欠飯店的兩百五十塊錢。最後她決定拿走那幅桂林水東門外花橋的照片,還是因為「盧先生房裏,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搜不出」!

我們還注意到,盧先生的房東顧太大,平時是老闆娘的麻將搭子,兩人往來甚密,總是一同說長道短,論人是非,又談又笑,不亦樂乎。可是老闆娘到盧先生房裏找東西抵押飯錢的時候,顧太太原先的「滿面笑容」卻變成了「冷笑」,說道:

「還有你的份?他欠我的房錢,我向誰討?」便愛理不理的掉頭走開。

而老闆娘,環顧盧先生空空的房間,暗想:

「那個湖北婆不知私下昧下了多少東西!」

人常是這樣的,特別是生意人。平時一道玩,一道笑,可是一旦利害衝突,就冷言冷語,互相猜忌。這真是逼真不過的寫實!

然而,現實生活撇開不論,老闆娘卻也有一顆溫暖的心,和人情味。盧先生被表哥欺騙,理想破滅之後,「我看他一張臉瘦得還有巴掌大,便又恢復了我送給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熱米粉」。

李老頭子、秦癲子、盧先生死後,老闆娘都為他們燒錢紙,這固然是為了求回自己店門的吉利,卻也不能說沒有人情的成分在內。

一日,盧先生臉色灰敗,只扒一口飯就往外走,她便「趕忙追去攔住他」,問個究竟。後來盧先生兩禮拜沒來店裏吃飯,「我以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卻才得知他姘上了阿春。她的關切,總是摻雜著愛管閒事的成分,但總能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雖然如此,在小說全文六節段中,只有一節段,真正展示出隱含在她現實個性裏的那麼一點「柔腸」性。那就是她到巷口小公園納涼,偶然遇見盧先生獨坐石凳上拉弦子的一節。

由於盧先生拉的正是桂林戲,這個曾是「大戲迷」的老闆娘,突然間興起了一份鄉愁。她說好說歹央求,盧先生終於調起弦子,唱了一段《薛平貴回窯》。這齣桂戲,是講唐朝大將薛平貴徵番邦,被虜,在番邦與公主結婚,他的髮妻王寶釧在寒窯中苦守十八年,才等著平貴回窯。老闆娘聽著盧先生以清潤嗓子唱「十八年老了王寶釧」,突然間「不禁有點刺心起來」。

她之感覺「刺心」,當然,是因為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命運。她把自己聯想成王寶釧,苦守到老,卻又覺得連王寶釧都不如,因為人家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而自己丈夫,打仗打得下落不明,恐怕是永遠等不回來的了。她和盧先生在石凳上坐了好一會,聽著他隨便拉弦,居然朦朦朧朧睡去。夢幻中,她看到「那薛平貴又變成了我先生,騎著馬跑了過來」。

由此可見,雖然老闆娘多年前就夜裏夢過丈夫,血淋淋的一身,而知「他已經先走了」;雖然她勸秀華改嫁時,能夠憑著理智說「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可是她心底裏卻還保留著一個幻想,暗中期盼有一天丈夫會回到她身邊來。儘管她每日在現實中過活,總是嘻嘻哈哈的絮聒,她的心靈深處卻暗藏一份說不出口的悲哀。當她因聽到盧先生拉桂戲而偶然觸動這份悲哀,突然之間她好像性格完全改變,變得嚴肅起來,高貴起來,不再絮聒,不再嘻笑(作者主要靠敘述「語氣」傳達這一印象)。這,正和金大班回憶初得月如童貞之一幕,意味相同。在此短暫時刻,老闆娘的日常俗氣一滌而淨,她的浮躁也完全消失。於是她真正同情地,由衷關切地(不是多管閒事地),問起盧先生關於他未婚妻的一些事情。

盧先生拉桂戲這一節(全文六節中較短的第三節),除了上面解釋的含義外,另又有一重要作用,便是把老闆娘本人的故事遭遇,和她所述敘的盧先生故事遭遇,做某種意義上的契合。如此,王三姐苦等薛平貴,就不單暗示老闆娘在夢中苦等失蹤的丈夫,也暗示盧先生耐心苦候他一心一意戀愛的羅家姑娘。(當然,亦可引申影射一般居臺的外省人心情。)王三姐等待十八年,終於等著了薛平貴。可是盧先生、老闆娘等人,卻空空的白等一場。這,當然是很具有反諷意味的。

《花橋榮記》的悲劇主角,當然還是盧先生這個人。我們可以從老闆娘的瑣碎敘述描繪中,歸納得知他原是一個斯文爾雅,具有異常溫柔心腸,十分有耐性,十分珍重自己,心地潔淨善良,堅貞不渝的中年男子,敘述者平日見他在街上,小心翼翼保護一大隊小學生過十字路。

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隻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隻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把盧先生比喻為溫馴的、會帶小雞的公雞,可見他是一個頗具女性溫柔氣質的男人。後來他唱桂戲,「我沒料到,他還會唱旦角呢,挺清潤的嗓子,很有幾分小金鳳的味道」。這也暗示他多少有點女性化的傾向。

居臺十五年內,他緊緊擁抱終有一天能和羅小姐相聚成親的理想,以他那超乎尋常的耐心,堅貞自守,滿懷希望,不出半句怨言,也從不自憐自艾。比如他唱《回窯》後,老闆娘還會「吁了一口氣」,感嘆道:「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可是盧先生,卻連一聲嘆息都不發,只「笑了一笑,沒有作聲」。

表哥從香港傳給他的「好消息」,把他久積的希望,提升到最高潮。他兩手「緊緊的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封他以為是羅家姑娘寫的信,其實是他表哥偽造的。作者如此暗示,盧先生像揪住命根子似的緊捏之理想,其實是一個沒有實質,不能實現的幻想。

當他終於領悟受騙,這一現實之重棒,把他的理想擊成粉碎。他喪失攢了十五年的積蓄,就是暗示他喪失積蓄了十五年的期待。而他這份喪失,不是由於他自己的任何過錯或罪咎,卻是由於全然超出自我控制能力外的「被騙」。所以他受表哥欺騙,即意味受命運欺弄。以象徵含義來解釋,表哥就是詭譎不可測的命運之「神」或「魔」。難怪盧先生哭喊道:「他不是人!」

理想粉碎後,盧先生變成了完全相反的一個人。他變得自暴自棄,淩辱自己潔淨之身,光天化日,和「肉彈彈」的阿春廝混性交。阿春一角,即影射盧先生長久壓抑的「肉性」。他之低頭屈服於阿春的雌威,任由她囂張作勢,就是暗示他的「肉」起而制伏了「靈」,把「靈」殲滅。改變以後的盧先生,溫柔氣質沒有了(捉好打阿春耳光),耐心沒有了(拿小學生出氣),弦子也不拉了(「弦子還掛在墻壁,落滿了灰塵」)。他變得自憐起來,徒然想抓回逝去的青春,把花白的頭髮胡亂染得漆黑,臉上用雪花膏塗得粉白。這種悲愴可憫的無用企圖,卻使老闆娘想起一個五十大幾的老戲子,唱扇子生,化裝表演「寶玉哭靈」,可是遮蓋不住老朽原形,看得人心裡直難過。

「靈」的喪亡,就是人性尊嚴的喪亡。盧先生捉好,被打傷咬傷,就是作者以身體之遭受殘虐,影射靈魂之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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