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花橋榮記》的寫實架構與主題意識

寫作現代短篇小說的一大原則,便是表達故事含義的方法,不用「訴說」,而用「呈示」。白先勇嚴格遵守這一項原則。然而「呈示」的方式,又有明暗程度的不同。在《台北人》裏,例如《永遠的尹雪艷》、《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思舊賦》、《孤戀花》等篇,由於作者多用暗示和暗喻來表達故事旨意,所以相當難解。另外又有幾篇,由於呈現旨意的方式多半是明示和明喻,所以我們覺得比較容易瞭解。《一把青》是其中的一篇。《花橋榮記》是另一篇。

實際上,《花橋榮記》和《一把青》,頗有一些相似之處。兩篇同樣採用第一人稱敘述法;兩篇同樣藉由敘述者的觀點與口吻,道出小說主角的故事。《花橋榮記》的敘述者,是個早已邁入中年,可能已接近老年的飯店老闆娘。她的爺爺從前在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開一家米粉店,叫「花橋榮記」,生意昌隆,家喻戶曉。後來她嫁給一個軍人,還當過幾年營長太太,不料蘇北那一仗,把她丈夫打得下落不明,她隨軍眷撤來台灣,流落在台北,為了謀生,便在長春路底開了一家小食店,也叫做「花橋榮記」。

光顧這家小食店的客人,多是廣西同鄉,但只有盧先生一人,和她同樣來自桂林,盧先生是長春國校的國文老師,初來飯店包飯時,年紀不過卅五六,長得高瘦青白,舉止斯文有禮,從面廓可以看出他以前長得十分清秀體面,可是頭髮已先花白,眼角有了皺紋,頗看得出老。相談之下,敘述者得知他原是名門子弟,桂林水東門外那問培道中學,就是他爺爺辦的。敘述者見他是桂林同鄉,知禮識數,又得知他生活十分規矩,而且除了教書,又自己養雞賺錢,已有一筆積蓄,就有意把她先生的侄女兒秀華,和他撮合成親。(秀華的軍人丈夫,在大陸上也一樣的沒了消息。)不料盧先生一口回絕,說他在大陸上早訂過婚了的。原來他的未婚妻是桂林錦緞商羅家的女兒,和他是培道的同學,沒逃出來。

不久,有一陣子,盧先生突然顯得喜氣洋洋。敘述者探問之下,得知他在香港的表哥,終於和羅小姐聯絡上,她本人已到廣州,只等盧先生寄十根金條去,就能愉渡逃出來台灣和他成親。盧先生攢了十五年的積蓄,剛好抵得十根金條。於是他興奮期待,魂不守舍,日夜渴盼和羅小姐重聚。卻沒料到他表哥原來是個騙子,把錢吞了,就說不知道有這回事。重聚的美夢,連同十五年的辛苦積蓄,一下子全成了泡影。這件事發生後不久,盧先生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姘上一個潑辣浪蕩的洗衣婦阿春,終日耽溺於性慾之滿足,並把自己花白的頭髮染得漆黑,臉上塗抹粉白的雪花膏。他卑屈勞累自己,躬身服侍這個「囂張」「肉彈彈」的潑婦,跟在她屁股後頭走。可是沒多久,阿春就開始在盧先生房裏偷人。他回去捉好,卻被好夫一腳踢倒地上,又被阿春「連撕帶扯,一口過去,把盧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個」。他在床上養傷許久,傷好後,身上耗剩一把骨頭。一日,他照例領著一群剛放學的小學生在街上走。由於學生喧鬧嘻笑,他突然大發脾氣,抓住一個小女生出氣,拍她一已掌,大叫大罵,引起街上一大風波。

第二天,他便死了。伏在自己房間書桌上,悄悄去世。驗屍官驗不出毛病,便在死因欄上填了「心臟麻痺」。由於盧先生還虧欠一筆飯錢,敘述者便到他租住的房間,想拿他的一點東西來抵押。卻意外看見他房間墻上,懸著幾幅照片,中間最大那幅,正是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橋頭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是盧先生,女的必然就是羅家姑娘。兩人看來都異常靈秀純淨,笑瞇瞇地緊依著,都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盧先生房裏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敘述者便把這幅照片帶走,打算把它掛在飯店裏,日後向廣西同鄉炫示,她爺爺開的那間花橋榮記,就在這個花橋橋頭,那路口子上。

《花橋榮記》這個老闆娘,可比《一把青》的秦老太,也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來敘述她親眼看到的另一個人的故事。而兩篇裡面被描述的角色,朱青和盧先生,同樣是前後判若兩人。此外,這兩篇小說的又一相似點,即這兩個敘述者,本人之遭遇,和她們所描述的角色之遭遇,基本上頗相似:秦老太和朱青一樣,死了丈夫;老闆娘亦如盧先生之盼望和羅小姐重聚,夢裏想著和她那下落不明的丈夫重聚。但這兩個敘述看,雖然心懷隱痛,想念過去,卻能和命運取得妥協,接受現實過日子,所以不致於突然間判若兩人,結果或如朱青,心靈喪亡,或如盧先生,死於非命。

然而作者對這兩篇小說的處理方式,卻又有好些不同的地方。其中之一,即兩個主角的命運轉捩點,時機不同,朱青的改變,起源於國軍與共軍交戰時她丈夫之死難。所以她的改變,和時勢暗合在一起。盧先生的改變,則源於他和羅小姐重聚幻想的破滅,而不源於當時和她的別離。來台灣以後十五年內,他一直以為別離是暫時的,一顆心緊緊攀住過去,充滿希望,充滿耐心,等著回到以前的美好日子。所以就盧先生而言,「今」「昔」的界線,在於十五年後理想粉碎之時。

此兩篇小說處理方式的另一不同點,即作者對人物的呈現與刻劃,重點有異,《花橋榮記》的老闆娘,比起《一把青》的秦老太,在小說裏所佔份量,重得多。這倒不是說《花橋榮記》的敘述者,和主角之間,關係比較密切。相反的,秦老太和朱青之間的關係,比起老闆娘和盧先生,要來得密切多了。然而在《一把青》裏,秦老大這個角色,所佔地位,全然是附屬性的;朱青是小說裏顯然的、唯一的主角。秦老太在敘述中所提到的一點關於她自己的事,全是被作者利用來當做朱青故事的背景的。所以,我們雖也可從秦老大的敘述內容和口吻,窺知她大致是怎樣一個人,作者卻沒有意思特別去刻劃她的為人和性格,《花橋榮記》的老闆娘一角,卻不居「附屬」地位,有其獨立之重要性。她的敘述,某些部分,和盧先生完全無關。可是從頭至尾,不管她說的是自己生活圈子裏的瑣事,或是盧先生的故事,卻都同樣十分流露出她自己的個性。而且我們感覺得出,這是作者的存心。所以,從這一點來論,我們也很可以把老闆娘當做這篇小說的主角。

細讀《花橋榮記》,我們不禁再度讚嘆白先勇寫實力之驚人。裡面的角色,不論大小,一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說話人自己,因為,從她那些對別人品頭論足的閒話中,從她講述故事的方式和口氣中,從她對人對事的反應和評價中,我們不僅看到活生生的盧先生,和同樣活生生的一批社會小人物,我們更看到她自己——一個心地不錯、驕傲於自己過去,喜與人搭訕聊天、有虛榮心、也有點勢利眼、頗俗氣、頗風趣、愛探聽別人閒事、富人情味但更關心自己目前生計的中下階級飯店老闆娘。

好一個有血有肉,逼真實在的女人!她似乎具備她這般年齡的女人常有的特點,偏見和毛病:

一、喜歡追憶並誇言自己當年之風采。

她追敘自己年幼時,在桂林,跟奶奶送米粉到大公館人家,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得俏,說話知趣」,就塞給她一把把的賞錢。又,她對光顧她飯店的那批老光桿子說:

「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櫃,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

二、喜歡做媒,做不成就懊惱。

秀華本來無意再嫁,但因「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所以老闆娘苦口婆心勸誡她,一方面又去打聽盧先生的「家當」,探知他養雞賺的錢,利上加利,「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便歡歡喜喜做一桌子的桂林菜,請兩人吃飯做媒。盧先生的拒絕,「氣的我混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

三、地域觀念與勢利眼。

老闆娘只愛自己家鄉,看不起他鄉。米粉,當然囉,只有桂林花橋榮記的才最好,「什麼雲南過橋細粉!」

專愛探人陰私的顧太大,是「那個湖北婆娘」。

潑辣浪蕩的阿春,是「那個台灣婆」。

同樣廣西同鄉,如果是「榮縣、武寧,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齜牙咧嘴。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著些苗子種。那裏拼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著幾分山水的靈氣?」

秀華後來終於出嫁,而且嫁得一個富厚的商人,老闆娘才原諒了盧先生。

「到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

老闆娘不僅對人的出生地,用「勢利眼」相看,她對闊綽家庭出身的人,也另眼看待。她牢牢記得桂林那些「大公館」的人物,並說:

「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

四、愛嘮叨,多管閒事。

老闆娘顯然是個外向人物,很喜歡同人打交道,搭訕聊天,難怪「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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