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孤戀花》的幽深暖昧含義與作者的表現技巧

《孤戀花》這個短篇小說,可以說是作者以隱喻方式,對人類命運所下的注評,對人類孽根所做的探討。小說內容與旨意,幽暗神秘,撲朔迷離,我們憑著知性和理性,不能予以合理的分析爭說。在這篇小說裏,作者以現實世界的黑社會(或地下社會)為象徵,影射人性之中最幽黯可怖的一隅。換句話說,作者用人間的地獄,影射人心的地獄,我們許多人,很可能一輩子沒親眼看過、親身接觸過下流社會,但我們都知道「黑社會」確實是存在的。同樣,我們許多人,活一輩子,可能從未十分意識到自我黑暗罪惡的一面,而惡性也很可能沒有十足發作過。但《孤戀花》的作者顯然認為,在所有理性修養與意識控制的掩蓋下,人心深處確實隱匿著一個幽暗陰森的罪孽淵藪,而當這份「孽」不幸而發作起來,就是一股絕對無法抗拒的魔力,把人往下拖拉,吸吞人這一個不見天日、幽暗無比的深淵。

作者採用第一人稱敘述法,敘述者是一個中年的酒家女,以前在上海萬春樓陪客,現在在台北五月花卻當起「經理」來,看管年輕的酒女,因而得一綽號,叫「總司令」。她顯然是一個同性戀者,在上海的時候,和一個同在萬春樓當妓女,比她年輕名叫五寶的女孩同居,後來五寶被吸鴉片煙的流氓華三肉體虐待,不堪痛苦而自殺,死前口口聲聲對敘述者說:「我要變鬼去找尋他!」十幾年後,在台北五月花,敘述者結識另一酒女娟娟,娟娟唱台灣小調,和五寶以前唱戲同樣,「也是那一種悲苦的神情」。兩人臉形相似,「都長著那麼一副飄落的薄命相」。

「總司令」把娟娟帶回自己家同居,後來她花費一生的積蓄,並變賣珍留的一對翡翠鐲子(五寶的遺物),拼湊著在金華街買下一棟公寓,與娟娟「成家」,娟娟是蘇澳鄉下的人。她母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被丈夫用鐵鏈子套在頸脖上,鎖在豬欄裏。娟娟幼年時,有一天偶然得知這瘋子就是自己母親,於是拿一碗菜飯,爬進豬欄遞給她。不料肌膚一接觸,瘋子就慘叫一聲,伸出手爪撈住娟娟,猛咬她喉嚨。從此,娟娟的咽喉下端就橫著一條手指粗,像蚯蚓般鮮亮的紅疤。

娟娟的單薄身子,不但容納著母親遺傳下來的瘋癲症,更烙印著父親加之於她的亂倫罪。真正是載滿了罪孽。和「總司令」同居約一年後,娟娟被一個有嗎啡癮的「黑窩主」柯老雄纏上,於是「魂魄都好像遭他攝走了一般」,任他萬般施虐而不抗拒。可是到了中元節的晚上,娟娟突然用一隻黑鐵熨斗,猛錘柯老雄的頭顱,把他天靈蓋敲開,豆腐渣似的灰白腦漿灑得一地。

殺死柯老雄後,娟娟完全瘋掉,被關在新竹海邊的一個瘋人院裏。小說的末尾,「總司令」由林三郎陪伴,一同去新竹看娟娟。林三郎是五月花的一個老樂師,日據時代頗有些名氣,自己會寫歌,《孤戀花》這一首淒涼歌曲,就是他寫的。

兩人見到了娟娟。她帶著手銬,因為她變得會咬人。她不再認得人,「總司令」叫了她幾聲,她才笑了一下,「笑容卻沒有了從前那股淒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坐了一陣子,沒什麼話說,兩人便走出瘋人院。在刮著海風的秋日黃昏,沿著漫長寂寞的黃泥道路,「總司令」攙扶著眼睛差不多全瞎掉的林三郎,一步一步走上了歸程。

在這樣一個看來好像以聳人聽聞的離奇情節來取勝的短篇小說裏,卻埋伏著作者對人類命運的基本看法與總評。我們可以說,白先勇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宿命論者。他的種種「迷信」觀念,和中國傳統社會思想完全符合,但卻使講究科學理性的現代人驚詫不解。白先勇簡直不是我們今日世界的人。他,就是「過去」,就是他以為命中註定必須衰微的中國傳統文化之精靈。

讓我們看看他如何將「宿命」觀念織入《孤戀花》情節裏。

小說敘述者,到五月花不當酒女之後,有一天碰見從前上海的老客盧根榮盧九。

他一看見我便直跺腳,好像惋惜什麼似的:

「阿六,你怎麼又落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對他笑著答道:

「九爺,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敘述者回憶在上海時,五寶被華三虐待,雪白的胳膊上印著一排銅錢大的焦火泡子,是華三用他那桿煙槍子烙的。可是敘述者一勸她擺脫華三,五寶就冷笑道:

「這是命,阿姐。」

後來娟娟被柯老雄纏上,受他虐待,弄得全身「七癆五傷」。敘述者勸阻她,娟娟就淒笑一下,十分無奈的說道:

「沒法子喲,總司令——」

小說人物的想法,當然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的想法。然而像這樣子再三重複同一調子,好比交響樂裏主題旋律之一再重複,顯然與「主題」有關,不僅是「寫實」。

另外,作者更藉由敘述者之觀點,一再強調娟娟的「薄命相」,以及她任由命運擺佈卻無能抗拒的淒苦:她唱歌神情「悲苦」,像在「訴冤」。沒有酒量的她,被日本狎客來回猛灌酒,卻「並不推拒」,「連聲也不吭」,三角臉上「一抹笑容,竟比哭泣還要淒涼」。她那「一捻細腰左右搖曳得隨時都會斷折一般」;天邊的落日,「染得她那張蒼白的三角臉好像濺滿了血」。柯老雄的赤黑粗膀子,把娟娟那把細腰,「夾得緊緊的」,「扭得折成了兩截」。「不知娟娟命中到底衝犯了什麼,招來這些魔頭」。敘述者覺得「這副相長得實在不祥」,「拿娟娟的生辰八字去批過幾次,都說是犯了大兇」。

白先勇似乎認為,一個人的「命」,和祖宗血液遺傳很有關係。娟娟體內遺傳得到母親的瘋癲症,所以在她出生時,甚至成胎時,她的悲慘命運就可說是已經註定的了,她咽喉上被母親咬成的紅疤,就是「孽」的象徵。敘述者撫摩著她頸項,「覺得那條蚯蚓似的紅疤,滑溜溜的,蠕動了起來一般」。如此,作者以「孽痕」之蠕動,預示娟娟身上的「孽」將十足發作起來。而在來自母親的先天「孽」上,後又加添亂倫罪孽,娟娟的兇命到此已完全鑄成。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她的亂倫,對象是親父。作者如此再度暗示「孽」來自父母祖宗之旨意。二、這亂倫之孽是被迫加在她身上的,絕非她自由意志的選擇。所以她先天的孽和後大的孽,都是「冤」孽,完全超出自我能力控制的範圍。作者如此暗示,人的命運全是天定。一切人為的反抗和掙扎,都不能扭轉改變天命的軌道。

而作者心目中的「孽」,和肉體與肉慾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係。人類兼具靈性與獸性;人之不能脫離「肉」而生存,顯然是作者最大的悵恨。在作者心目中,肉體與肉慾是上天加諸人類的「孽」,就因為這個「孽」,人類成不得「仙」。自從盤古開天闢地,有了人類以後,這個「孽」,就一代一代遺傳下來,千年萬載也消除不去。正如娟娟唱歌,像在悲苦訴冤,「也不知在唱給誰聽」,《孤戀花》的小說作者,彷彿代表整個人類,向茫茫蒼空訴冤:我有何罪,必須遭受如此的天譴!

小說裏,華三和柯老雄二人,就是人類獸性部分的象徵。也就是作者心目中的人類「冤孽」象徵。這兩個人,可以說是同一個人,都是黑社會裏的大惡棍,皆有毒癮,有虐待狂,淫蕩、兇暴、齷齪、野蠻。他們簡直不是人,而是獸。試看作者如何把「獸」的意象加諸柯老雄一角:

柯老雄脫去了上衣,光著兩個赤黑的粗膀子,膈肢窩下露出兩大叢黑毛來,他的褲頭帶也鬆開了,褲上的拉鏈,掉下了一半,他剃著個小平頭,一隻偌大的頭顱後腦颳得光光的,天平上卻聳著一撮根根倒豎豬鬃似的硬發。他的腦後見腮,兩個牙巴骨,像鯉魚腮,往外撐開,一對豬眼睛,眼泡子腫起,滿佈著血絲,烏黑的厚嘴唇,翻翹著,閃著一口金牙齒。一頭的汗,一身的汗,還沒走近他,我已聞到一陣帶魚腥的狐臭了。

柯老雄有「魚」腥味,有「狐」臭,兩個牙已骨像「鯉魚」腮,倒豎之硬發如「豬」鬃,還長著一對滿佈血絲的「豬」眼睛。作者顯然認為所有動物中,豬最能代表骯髒的肉體,亦即人類之「孽」,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作者把娟娟的母親——娟娟的「孽」之來源——安排在豬欄裏。

柯老雄不但長的樣子像野獸,行動舉止也齷齪如獸:「嘴裡不乾不淨的吆喝著」,「尖起鼻子便在娟娟的頸脖嗅了一輪,一隻手在她胸上摩掌起來」,「伸出舌頭便在她腋下舐了幾下」,「抓住她的手,便往他腹下摸去」。

可憐的娟娟,被這樣一個野獸「夾得緊緊的」。儘管她驚惶得「拚命掙扎」,細腰「扭得折成了兩截」,哪有逃脫的可能?(正如我們人類,那裏有逃脫「肉」的可能)開始一度驚惶過去後,娟娟「魂魄都好像遭他攝走了一般」,任由柯老雄虐待施暴,不再掙扎抗拒。(顯然,獸性或肉性,一方面令人深惡痛恨,一方面卻又有惑人魅力,使人迷失心竅,愈墮愈深,終於不能自拔。)娟娟逐漸染上嗎啡癮,就是作者暗示,獸性使靈性麻痺。亦暗示人類自出生到成長,逐漸麻醉於肉性,終於完全喪失敏銳靈性。

然而,生為「萬物之靈」的人,豈能甘心於靈性的喪亡?豈能接受如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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