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除》之賴鳴升與其「巨人自我意象」

在《歲除》這篇小說裏,作者白先勇用的仍是冷靜的客觀敘述法。採取全能觀點,以第三人稱寫成。整篇小說,主要建立在人物的對話上:故事背景由對話供應,情節發展藉對話推進,而最令人驚嘆的,是人物的性格,經由對話的內容與口氣活生生表現出來。在《歲除》裏,白先勇確實以實實在在,自然無比,卻又多彩多姿的對話,創造出一個有血有肉,可聞可見,十分令人憐憫令人難忘的角色——賴鳴升。

情節推展所囊括的時間,不過數小時;從頭至尾,寫只是除夕夜賴鳴升在劉營長夫婦家吃的那頓「團圓飯」。但因為喝酒吃飯時「話舊」,我們得知賴鳴升一生的故事。

賴鳴升當了一輩子兵。因年老,已退役一年,現是榮民醫院廚房裏的買辦,即軍隊裏所謂的「伙伕頭」。他與民國同歲,少年時期「就挑著鍋頭跟革命軍打孫傳芳去了」;他的生命巔峰,是抗日戰爭時在四川當連長的那段日子,而其後參加「臺兒莊之役」,死裏逃生的經驗,是他記憶裏最光榮、最神聖的一件生活記錄。對於這段壯年時期的回憶,變成了今日年衰運外的賴鳴升藉以繼續生存的唯一精神滋養。如此,十分貧窮的他,在這除夕日,卻「偏偏還要花大錢」,買酒、買雞、買蠟燭,老遠從台南趕到台北,為的是和劉營長夫婦——知道他許多「過去」的老相識——守個歲,話話舊,重溫一次那已經長逝的,卻又因已凝成堅固記憶而依舊留存的生命光輝。

賴鳴升是《台北人》裏典型的不肯面對現實,在回顧中找尋生命意義的悲劇角色之一。但他不像《台北人》裏有些人物那樣趨於自憐。這並非因為他不知自己今日年齡身份與以前不同,相反的,這一點他倒看得相當清楚;而是因為他覺得他生命的血液,曾一度流入國家生命的大動脈,他的個人命運曾與國家命運緊密維繫在一起,於是對他自己懷著一個固定的「巨人」(或「英雄」)自我意象(selfimage)。而當無情的歲月逐漸奪盡他的青春,逐漸侵蝕他的肉身,他卻堅持保守那個固定的、相同的自我意象。賴鳴升所不能面對的現實,並非從連長降為「伙伕頭」之事實。甚至也不是自己年老的事實。他不能接受的,是「時間能改變一切,無可挽回地改變一切」之殘酷事實。而他的悲劇根結,也在於他堅持在流動的時間裡,攀住這個與事實愈來愈遠離的自我意象;夢想著「改變」只是暫時,好像只要把倒楣的日子趕快催走,就會回到以前的美好日子。

賴鳴升本人,一直沒覺悟到自己在「自欺」。但我們讀者,在作者的安排下,清清楚楚看到現在的賴鳴升,和他心目中的自己之間所存的大差距。這差距便是此篇小說的主要反諷,同時也是最令人對他同情嘆憐的地方。

首先,我們注意到,作者在描寫賴鳴升的外貌、長相、舉止時,就著意把他介紹為一個歷盡滄桑的「巨人」模樣,以吻合賴鳴升的自我意象:

……他那一頭寸把長的頭髮,已經花到了頂蓋,可是卻像鋼刷一般,根根倒豎;黧黑的麵皮上,密密麻麻,儘是蒼斑,笑起來時,一臉的皺紋水波似的一圈壓著一圈。他的骨架特大,坐著比旁人高出一個頭來,一雙巨掌,手指節節瘤瘤,十隻樹根子似的。

他的「嗓門異常粗大」,說話濃濁,喜歡呵呵大笑。他向劉英(劉營長十歲大的兒子)表示疼愛的方式,是「伸出他那個巨掌在劉英剃得青亮的頭皮上拍了一巴掌」。他說話拍大腿,激動起來,會「突然跳起身來把桌子猛一拍」,「把火鍋裏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來」。這種種描寫,除了反映賴鳴升豪邁、粗獷、不屈的性格,更使這一角色在讀者眼中,看起來好像真是個用鐵打成的巨人似的。

我們觀察賴鳴升其人與其「自我意象」之差距,可以沿兩個線索。其一即研究他的言談表現,然後與他的行為表現互相比較。其二是分析小說裏其他角色對賴鳴升的看法,然後與賴鳴升對自己的看法對照一下,看看有何不同。

我已提到,人物對話是這篇小說的主幹。這篇小說的成功,主要是靠對話的傳真與傳神。首先,我想提一下,劉營長夫婦和賴鳴升全是四川人:劉營長是「一口的四川鄉音」,劉太太的「一口四川話,一個個字滾出來,好像不黏牙齒似的」;賴鳴升的四川話,卻是「濃濁的川腔」,他們的對話裏,迴響著四川方言的音韻。然而白先勇處理地方方言,一般只取其精要,捕捉特異口氣,止於「逼真」「傳神」之目的,一點都不像有些方言文學那樣刁鑽難解。也就是說,一個不懂某種方言的讀者,也大致能完全瞭解白先勇的小說人物用方言所說的話。

四川話頗似國語,所以在「歲除」裏,作者成功做到這點,可能還不太難,但像在《永遠的尹雪艷》裏,由於上海話與國語大異,作者在逼真傳達地方口音之同時,亦不使人費解其意,這實在極為難得。然而關於白先勇的方言運用,值得專題討論,而且如果論起白先勇寫對話的高明手法,方言之使用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所以關於這點,現在就說到此。

賴鳴升的性格,主要靠他自己談話的內容與口氣,表露出來。從他談吐中,我們處處可以感覺到他的自視之高。由於覺得自己的過去,自己的血汗,曾經幫同創造了整個民國的歷史,直到今日他還保留那份驕傲,那份頂天立地,捨我其誰的氣概。他倒很知道自己年紀已老,地位卑微:像他當「伙伕頭」,或被山地女人騙走退役金等顯示他「身份下降」的事,全是他談話中自己說起的。他並不恥於這些事實,因為他完全生活在「過去」;對於往日的回顧,給了他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在吃這頓年夜飯時賴鳴升所說的那許多話裏,除了醉後有一段,對自己現在的處境發了些牢騷(捧大腳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幹不來,幹得來現在也不當伙伕頭了)外,我們感覺到的,一直便是他這份凜然自尊,而不是自憐自哀。「過去」的光輝,籠罩著他,顯然使他對「現在」視而不覺,知而不悟。

細察賴鳴升在喝酒過程中,受酒精影響,說話口氣內容的逐漸改變,是件相當有趣的事。清醒時的賴鳴升,保持一般做人修養,在做客時,不說粗話,態度也相當謙虛。但我們還是不難覺出在這份「修養」後面,他的自視之高。

首先,他就十分自覺並驕傲於他身材之高大(「幸虧我個子高,把那對蠟燭舉在頭上,才沒給人碰砸了」),他自稱「大哥」,稱劉營長夫婦為「弟妹」,稱劉英為「小子」,稱劉太大的表妹與她男友為「驪珠姑娘」「俞老弟」;這固然是由於交情、習慣與年份差異,卻也顯示他以老大哥、老前輩自居的驕傲。

他問劉英將來想幹什麼,劉英回答「陸軍總司令」,惹得大家大笑,賴鳴升卻讚許道:

「好大的口氣!小子要得。你賴伯伯像你那麼大,心眼比你還要高呢。」

賴鳴升說,他帶來的一打金門高粱,並不是買的,是從前一個老部下送的:

「虧他還記得我這個老長官,我倒把他忘了。」言下頗流露他對自己感覺的重要性。

經過他這一句無意的,或下意識的「提醒」,劉營長立刻說「你也是我的老長官」,要向他敬酒。接著劉太太也加入,「桌上的人個個都立了起來,一齊趕著賴鳴升叫『老長官』,要敬他的酒」。賴鳴升起先謙虛一大番,說堂堂一個營長,怎能稱一夥伕頭為「老長官」。但胡亂推讓了一陣之後,「笑著一仰頭也就把一杯金門高粱飲盡了,然後坐下來,咂咂嘴,涮了一撮毛肚過酒」。只這麼幾句描寫,我們就看到賴鳴升當時那副愜意自得的樣子。

賴鳴升在軍隊過了一輩子,雖然大概沒擔任過比連長更高的職位,他卻對「軍人」這一身份,懷著一種籠統固定的意象;而此意象,正與他心目中過去的自己,合而為一。任何與此意象不符合的舉動表現,在他看來,都是對軍人身份的一種褻瀆。所以當他發現俞欣,一個年輕的官校學生,只喝下半杯高粱,沒有乾掉它時,「他立刻好像被冒犯了似的」,指責道:

什麼話!……太太小姐們還罷了。

軍人喝酒,杯子裏還能剩東西嗎?

俞老弟,我像你那點年紀的時候,

三花、茅臺——直用水碗子裝!

頭一天醉得倒下馬來,第二天照樣衝鋒陷陣。

不能喝酒,還能當軍人嗎?乾掉,乾掉。

俞欣只得勉強飲盡,賴鳴升連忙又往他杯子裏篩酒。驪珠向賴鳴升解釋俞欣確實不會喝酒,賴鳴升卻不以為然,說:

「驪珠姑娘,你莫心疼。幾杯高粱,一個小夥子那裏就灌壞了?」

接著,他開始「倚老賣老」,硬塞給人一些「勸言」,以自己單身漢的身份,居然談起夫婦相處之道,勸俞欣「要向你們劉營長看齊,日後好好的疼太太」。由此,話題轉到女人,他敘述如何在去年,因為「動了這麼一下凡心」,想結婚,被一個年輕的山地寡婆子把三萬多元退役金全拐走了。

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這時的賴鳴升,已頗有幾分酒意,「修養」開始減退,說的話,用的字,都比以前「粗」了許多,譬如他開始用「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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