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再說一句話」

薰宇兄來信說他們有意把十二封信印成單行本,我把原稿複看一遍,想起冠在目錄前頁的白朗寧寫完《五十個男與女》時「再說一句話」中所說的那一個名句。

拿這本小冊子和《男與女》並提,還不如拿螞蟻所負的一粒穀與駱駝所負的千斤重載並提。但是一粒穀雖比千斤重載差得遠,而螞蟻負一粒穀卻也和駱駝負千斤重載,同樣賣力氣。所以就螞蟻的能力說,牠所負的一粒穀其價值也無殊於駱駝所負的千斤重載。

假如這個比擬可以作野人獻曝的藉口,讓我褻瀆白朗寧的名句,將這本小冊子奉獻給你吧。

我的心寄託在什麼地方,

讓我的腦也就寄託在那裡。

——白朗寧

◇ ◇

這句話對於我還另有一個意義。我們原始的祖宗們都以為思想是要用心的。「心之官則思」,所以「思」和「想」都是從「心」。西方人從前也是這樣想,所以他們常說:「我的心告訴我如此如此。」

據說近來心理學發達,人們思想不用心而用腦了。心祇是管血液循環的,據威廉.詹姆斯派心理學家說,感情就是血液循環的和內臟移遷的結果。那麼,心與其說是運思的不如說是生情的,科學家之說如是。

從前有一位授我說文解字的姚明暉老夫子要溝通中西,說思想要用腦,中國人早就知道了。

據他說,思想的「思」字上部分的篆文並不是「田」字,實在是象腦形的。他還用了許多考據,可惜我這不成器的學生早把它丟在九霄雲外了。國學家之說如此。

說來也很奇怪。我寫這幾篇小文字時,用心理學家所謂內省方法,考究思想到底是用心還是用腦,發見思想這件東西與其說是由腦裡來的,還不如說是由心裡來的較為精當(至少在我是如此)。我所要說的話,都是由體驗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feel)而後想到(think)的。

換句話說,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產生出來的,我的思想是從心出發,而後再經過腦加以整理的。

這番閒話用意不在誇獎我自己「用心」思想,也不在推翻科學家思想用腦之說,尤其不在和杜亞泉先生辯「情與理」。我承認人生應有若干喜劇才行,所以把這種癡人的夢想隨便說出博諸君一粲。

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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