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與安排

在作文運思時,最重要而且最艱苦的工作不在搜尋材料,而在有了材料之後,將它們加以選擇與安排,這就等於說,給它們一個完整有生命的形式。材料只是生糙的銅鐵,選擇與安排纔顯出藝術的錘鍊刻劃。就生糙的材料說,世間可想到可說出的話在大體上都已經從前人想過說過;然而後來人卻不能因此就不去想不去說,因為每個人有他的特殊生活情境與經驗,所想所說的雖大體上仍是那樣的話,而想與說的方式卻各不相同。變遷了形式,就變遷了內容。所以他所想所說儘管在表面上是老生常談,而實際上卻可以是一種新鮮的作品,如果選擇與安排給了它一個新的生命。「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在大體上和「菡苕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表現同樣的情致,而各有各的佳妙處,所以我們不能說後者對於前者是重複或是抄襲。莎士比亞寫過夏洛克以後,許多作家接著寫過同樣典型的守財奴(莫里哀的哈伯貢和巴爾札克的哥里阿是著例),也還是一樣入情入理。材料儘管大致相同,每個作家有他的不同的選擇與安排,這就是說,有他的獨到的藝術手腕,所以仍可以有他的特殊的藝術成就。

最好的文章,像英國小說家斯沃夫特所說的,順用「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層次。」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選擇,找最好的層次要靠安排。其實這兩樁工作在人生各方面都很重要,立身處世到處都用得著,一切成功和失敗的樞紐都在此。在戰爭中我常注意用兵,覺得它和作文的訣竅完全相同。善將兵的人都知道兵在精不在多。精兵一人可以抵得許多人用,疲癃殘疾的和沒有訓練沒有紀律的兵愈多愈不易調動,反而成為累贅或障礙。一篇文章中每一個意思或字句就是一個兵,你在調用之前,須加一番檢閱,不能作戰的,須一律淘汰,只留下精銳,讓他們各站各的崗位,各發揮各的效能。排定崗位就是擺陣勢,在文章上叫做「佈局」。在調兵佈陣時,步騎砲工輜須有聯絡照顧,將校尉士卒須按部就班,全戰線的中堅與側翼,前鋒與後備,尤須有條不紊。雖是精銳,如果擺佈不周密,紀律不嚴明,那也就成為烏合之眾,打不來勝仗。文章的佈局也就是一種陣勢,每一段就是一個隊伍,擺在最得力的地位纔可以發生最大的效用。

文章的通病就不外兩種,不知選擇和不知安排。第一步是選擇,斯蒂芬生說:文學是「翦裁的藝術。」翦裁就是選擇的消極方面。有選擇就必有排棄,有割愛。在興酣采烈時,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所想到的意思樣樣都好,尤其是費過苦心得來的,要把它一筆勾消,似未免可惜。所以割愛大是難事,它需要客觀的冷靜,尤其需要謹嚴的自我批評。不知選擇大半由於思想的懶惰和虛榮心所生的錯覺。遇到一個題目來,不肯朝深一層處想,只浮光掠影地湊合一些實在是膚淺陳腐而自以為新奇的意思,就把它們和盤托出。我常看大學生的論文,把一個題目所有的話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每一點都約略提及,可是沒有一點說得透徹,甚至前後重複或自相矛盾。如果有幾個人同做一個題目,說的話和那話說出來的形式都大半彼此相同,看起來只覺得「天下老鴉一般黑」。這種文章如何能說服讀者或感動讀者?這裡我們可以再就用兵打比譬,用兵致勝的要訣在佔領要塞,擊破主力。要塞既下,主力既破,其餘一切就望風披靡,不攻自下。古人所以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說法。如果虛耗兵力於無戰略性的地點,等到自己的實力消耗盡了,敵人的要塞和主力還屹然未動,那還能希望打什麼勝仗?做文章不能切中要害,錯誤正與此相同。在藝術和在自然一樣,最有效的方式常是最經濟的方式,浪費不僅是虧損而且也是傷害。與其用有限的力量於十件事上而不能把任何一件事做得好,不如以同樣的力量集中在一件事上,把它做得斬釘截鐵。做文章也是如此。世間沒有說得完的話,你想把它說完,只見得你愚蠢;你沒有理由可說人人都說的話,除非你比旁人說得好,而這卻不是把所有的話都說完所能辦到的。每篇文章必有一個主旨,你須把著重點完全擺在這主旨上,在這上面鞭辟入裏,烘染盡致,使你所寫的事理情態成一個世界,突出於其他一切世界之上,像浮雕突出於石面一樣。讀者看到,馬上就可以得到一個強有力的印象,不由得他不受說服和感動。這就是選擇,這就是攻堅破銳。

我們最好拿戲劇小說來說明選擇的道理。戲劇和小說都描寫人和事。人和事的錯綜關係向來極繁複,一個人和許多人有因緣,一件事和許多事有聯絡,如果把這些關係輾轉追溯下去,可以推演到無窮。一部戲劇或小說只在這無窮的人事關係中割出一個片段來,使它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許多在其它方面雖有關係而在所寫的一方面無大關係的事事物物,都須斬斷撇開。我們在談劫生辰綱的梁山泊好漢,生辰綱所要送到的那個豪貴場合也許值得描寫,而我們卻不能去管。誰不想知道哈姆雷特在魏敦堡的留學生活,但是我們現在只談他的家庭悲劇,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都不許我們搬到魏敦堡去看一看。再就畫定的小範圍來說,一部小說或戲劇須取一個主要角色或主要故事做中心,其餘的人物故事穿插,須能烘托這主角的性格或理清這主要故事的線索,適可而止,多插一個人或一件事就顯得臃腫繁蕪。再就一個角色或一個故事的細節來說,那是數不盡的,你必須有選擇,而選擇某一個細節,必須它有典型性,選了它其餘無數細節就都可不言而喻。慳吝人到處慳吝,吳敬梓在儒林外史裏寫嚴監生,只挑選他臨死時看見油燈裏有兩莖燈心不閉眼一事。紅樓夢對於妙玉著筆墨最少,而她那一副既冷僻而又不忘情的心理卻令我們一見不忘。劉姥姥吃過的茶杯她叫人擲去,卻將自己用的綠玉斗斟茶給寶玉;竇玉做壽,眾姊妹鬧得歡天喜地,她一人枯坐參禪,卻暗地遞一張粉紅箋的賀帖。寥寥數筆,把一個性格,一種情境,寫得活靈活現。在這些地方多加玩索,我們就可悟出選擇的道理。

選擇之外,第二件要事就是安排,就是擺陣勢。兵家有所謂「常山蛇陣」它的特點是「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亞理斯多德在詩學裡論戲劇結構說它要完整,於是替「完整」一詞下了一個貌似平凡而實精深的定義:「我所謂完整是指一件事物有頭,有中段,有尾。頭無須有任何事物在前面籠蓋著,而後面卻必須有事物承接著。中段要是前面既有事物籠蓋著,後面又有事物承接著。尾須有事物在前面籠蓋著,卻不須有事物在後面承接著」,這與「常山蛇陣」的定義其實是一樣用近代語言來說,一個藝術品必須為完整的有機體,必須是一件有生命的東西。有生命的東西第一須有頭有尾有中段,第二是頭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氣貫注於全體,某一部分受影響,其餘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一個好的陣形應如此,一篇好的文章佈局也應如此。一段話如果丟去仍於全文無害,那段話就是贅疣;一段話如果搬動位置仍於全文無害,那篇文章的佈局就欠斟酌。佈局愈鬆懈,文章的活力就愈薄弱。

從前中國文人講文章義法,常把佈局當作呆板的形式來談,例如全篇局勢須有起承轉合,脈絡須有起伏呼應,聲調須有抑揚頓挫,命意須有正反側,如作字畫,有陰陽向背。這些話固然也有它們的道理,不過它們是由分析作品得來的,離開作品而空談義法,就不免等於紙上談兵。我們想懂得佈局的訣竅,最好是自己分析完美的作品;同時,自己在寫作時,多費苦心衡量斟酌。最好的分析材料是西方戲劇傑作,因為它們的結構通常都極嚴密。習作戲劇也是學佈局的最好方法,因為戲劇須把動作表現於有限時間與有限空間之中,如果起伏呼應不緊湊,就不能集中觀眾的興趣,產生緊張的情緒。我國史部要籍如左傳、史記之類在佈局上大半也特別講究,值得細心體會。一篇完美的作品,如果細經分析,在結構上必具備下面的兩個要件:

第一是層次清楚。文學像德國學者萊森所說的,因為用在時間上承續的語文為媒介,是沿著一條線綿延下去。如果同時有許多事態線索,我們不能把它們同時擺在一個平面上,如同圖畫上許多事物平列並存;我們必須把它們在時間上分先後,說完一點,再接著說另一點,如此生發下去。這許多要說的話,誰說在先,誰說在後,須有一個層次。層次清楚,纔有上文所說的頭尾和中段,文章起頭最難,因為起頭是選定出發點,以後層出不窮的意思都由這出發點順次生發出來,如幼芽生發出根幹枝葉。文章有生發,纔能成為完整的有機體。所謂「生發」是上文意思生發下文意思,上文有所生發,下文纔有所承接。文章的「不通」有多種,最厲害的是上氣不接下氣,上段上句的意思沒有交待清楚就擱起,下段下句的意思沒有伏根就突然出現。順著意思的自然生發,脈絡必有銜接,不致有脫節斷氣的毛病;而且意思可以融貫,不致有前後矛盾的毛病。打自己耳光,是文章最大的弱點。章實齋在韓退之送孟東野序裏挑出過一個很好的例。上文說「凡物不得其平則嗚」,下文接著說「伊尹鳴商,周公嗚周」,伊尹、周公並非不得其平。這是自相矛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