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綠袍卷 第十四章 新婚別

矛戈成陣、旌旗如林,六列金戟排在陣前,數百輕騎隨於其後,雜色輕甲映著日光,東都往西京的官道十分平整,兩旁種著槐樹柳樹,雖是夏日炎炎,但是還有徐徐涼風從黃河方向吹來,因此還不算熱得難受。

輕騎挾著正中的數輛馬車前行,除了載著行李的板車之外,另外幾輛可以看得出都是官車。中間那輛側邊垂著竹簾,有人掀起帘子往外看,見道旁的官地、寺地上種著粟米黃粱,此時還未熟成,一片黃綠相間,田間可見官奴部曲辛勤耕作,老少男子赤著上身,一個個曬得黝黑乾瘦,幾個女人左提著食籃、右拎著陶壺來送飯,雜色土布襦裙下襬撈起來綁在腰上,露出裙下穿的紮腳褲。

竹簾放下,絲絲日光在虞璇璣臉上照出橫紋來,她低聲說:「不知辛勞一載,能有多少收成?」

「此處都是好地,一戶五到十口人家,一歲至少要納三十斛以上的粟。」李千里從後淡淡地回答,他一身輕便細麻混絲的湖綠道袍,盤膝坐在車內,向虞璇璣伸手,將她拉回膝上趴好,手持蒲扇,徐徐搧涼:「這還是豐年又遇上好官的基本納額。」

「三十斛是十五石……一戶人家不過也就是兩三頃地吧?兩三頃地收十五石的歲賦,現在能有這麼多收成嗎?」虞璇璣側身趴在他膝上問。

「當然沒有,兩三傾地再好,也不過收個四五十斛罷了。」李千里有些冷漠地說,蒲扇輕輕拍在虞璇璣腿上,她今天穿著五幅寬的縑素襦裙,縑素雖是宦門中很普遍的衣料,但是這件襦裙卻是關中少見的灰藍色,因為是她在魏州買的新布,裁成後還沒穿過。

虞璇璣心頭有些沉重,卻見李千里似乎不為所動,也不好多說,便問:「這身衣衫好不好看?」

「黛色配你很合適。」

虞璇璣微笑,她這人不拘小節,有一句合適就高興了。李千里見她一笑,哄孩子似地摸摸她的頭:「睡一下吧,正午時候熱得心煩,避過這陣就好了。」

「你呢?」

「把你哄睡了,到驛後我要換馬馳一陣,這幾日少動,身手都生疏了。」

虞璇璣悶悶地笑了起來,貓一般地曲著身子,藏住表情:「白日少動,晚上嘛……」

「晚上我若是不動,全依著你,就沒情趣了。」李千里悠悠地說。

「咦!這話我不能當作沒聽見,這是說我沒情趣嗎?」

「你確實沒什麼情趣啊,色急吼吼地撲過來就……」李千里咳了一聲,蒲扇掩臉緩緩搧著:「豈不聞《素女經》有言『人有強弱,年有老壯,各隨其氣力,不欲強快,強快即有損』,我也差不多到了該稱老夫的年紀,還請夫人多多憐惜下官才是。」

「哼!我不是處子,也不是『年五五以上,三十以還』的最佳年紀,沒辦法借你施行採補之術返老還童,對不住啊!」虞璇璣起身,不領情地一扭頭。

「採補求子都是其次,主要還是『情意合同,俱有悅心』哪……」李千里拿著蒲扇在她背後搧著,笑著說:「《素女經》還是頗有道理的,比《大樂賦》里的胡說八道好一些。」

竟然有人《素女經》讀得比她還熟?不會是常常造法操練吧?虞璇璣眉峰微動,轉過頭去,眯著眼問:「那《素女經》說的都是交接之道,你不是十六年沒有女人?把這書看得這麼熟幹什麼?」

李千里臉上一僵,連忙抗辯:「看著有備無患哪!」

「不會我一回西京,結果三個小孩趕上來叫阿母、七八九十個妾上來叫夫人吧?」

「怎麼可能!這十六年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不信你回去問乳母,家裡小婢小廝都是一到十五就男有室女有家,除了十五以下的小孩子,整個宅子只有我沒有妻室哪!」李千里這才知道事情大了,趕緊賭咒罰誓只差沒有剖心來看了。

「還是宅子里藏著什麼狐精鯉妖花魅之類的東西?」虞璇璣沉吟著說,不由地抖了一下:「要不那《曲江靈應傳》怎麼說你跟一隻金魚還是鯉魚有一腿?」

「右僕射的話哪裡能信!他那是胡謅的!」

「胡謅總有點根據吧?」

「根據就是那隻金鯉魚根本是你啊!」

「誰說的,我哪有自薦枕席於你?還有,我也沒跟你生孩子,所以前半部應該不是說我!」虞璇璣非常有條理又很無意義地說,又眯著眼睛,用惡人表情看向李千里:「你是不是在曲江藏了個鯉魚精讓她變成我的樣子!」

真是越想越不象話了……李千里揉著眉心,娶個能識會斷熱情奔放創意十足的認真妻子有時候也不一定好啊,至少把傳奇當真是非常不好,他嘆了口氣,只好誠實地說:「璇璣啊,我看《素女經》不是為別人,是為了你啊!」

李千里本待再解釋下去,卻見虞璇璣原本認真嚴肅的臉上一紅,轉過頭去,軟軟地抱怨了一聲:「啐……最好是……」

「怎麼,花燭夜不夠好嗎?」李千里湊在她耳邊問。

虞璇璣半晌不語,回過頭低低地說了一句,就遵循宗梅娘所傳授的御夫媚道,鑽到李千里懷裡去了。李千里抱著她,軟玉在懷,偶爾吵嘴也是久違的樂趣,他一笑,將下巴抵在她鬢邊,風吹開竹簾,簾外山河壯麗,日光滿地,卻照出天下多少不平事,中書是天下樞紐、御史是國家斗柄,但是為了持平這天下,不得不無視更多的不平之事。

擁著心愛的女人,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幾乎已是圓滿,卻也感覺到更多的不滿,雙臂一收,她的手臂溫柔地環在他背後,她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說:「璇璣,什麼時候,天下都能幹凈,就好了……」

虞璇璣心頭一動,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她說話,他在她跟前談論國事政治一向務實得近乎冷漠,原來他也有過期待嗎?她聽見他的心跳,感覺他的心就貼在她身上,從下往上看,她看見他微微用力咬牙的青筋,原來他一直在忍耐嗎?

她深知自己還不能分擔他的憂慮,也知道在他們眼前這條婚姻的路,漫長而艱辛,兩個人都需要慢慢地、更深地明白對方理解對方,而目前的她,在政治上毫無力量,面對久經風浪的丈夫,她也只能以妻子的溫柔來緩和他的情緒……深深地抱住他,與他耳鬢廝摩,手在他背後用力地撫著,直到他背部的肌肉慢慢放鬆,他長嘆了一聲:「璇璣啊……」

「夫君……」虞璇璣輕喊,定下婚約後她叫他秋霜,可是她心中一直記著母親當年對父親的稱呼:夫君,這兩個字這麼簡單,卻包含著對丈夫的尊重與信賴,她從來沒有這樣稱呼李元德。

「夫君?」李千里有些訝異地重複著,這個稱呼已經很少人用,大部分的女人稱自己的丈夫都稱字、某郎或郎君。

「嗯,夫君。」虞璇璣點著頭說。

不過聽著還不差呢……李千里心想,他問:「那你希望我怎麼稱你呢?娘子還是夫人?」

「愛妻。」虞璇璣毫不猶豫地說,這自然也是從父母那裡聽來的,愛妻這兩字是複雜的,除了標明妻子獨一無二的地位,卻又親昵嬌寵得令人肉麻,要當著人把這兩個字喊出來,十分考驗男人的臉皮。

「聽了很肉麻啊……不過我喜歡……」李千里說。

又走了一陣,至驛站下車休息,虞璇璣自與郭供奉結成一路,宗梅娘是沒下車,薛十五娘身子睏乏不想移動,郭供奉挽著虞璇璣手臂,站在槐樹下避日頭。虞璇璣見韋中丞、高主簿他們一處說話,心念一動,便問郭供奉:「姊姊,那安季汾與姊姊是怎麼認識的?」

郭供奉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名字,楞了一下才說:「季汾?他家是西市裡有根柢的胡商,做的是人口生意,托親戚把胡女帶到西州,再派人去西州把人買來帶到西京。偶爾也賣崑崙奴,生意做的挺大,季汾是最小的,這才派他去薩寶府里兼職做小差,與官府打交道才方便……怎麼?才新婚就想起季汾來?」

「姊姊說哪裡話來……我是在想,這些日子去河北,藩鎮兵將里雜胡出身的人真多,我在想,如果還要再來河北任官,想請季汾推薦一個小廝,這樣要混進去打聽消息也容易些。」虞璇璣笑著說。

「呿……我還以為台主這麼不耐用,剛新婚就讓新婦想男人了……」郭供奉低聲說,又點著頭說:「不過,找小廝還不容易,說定了價錢,乾脆把季汾臨時雇來就是,他對做生意不感興趣,倒是比較想做流外官,他是個重情的人,妹妹若是願意雇他,一定能幫上你的。只是,我怕你往後不太可能再到河北了。」

「姊姊何出此言?」

「河北九死一生的,你家那位哪裡放心把你丟過去?」郭供奉笑著說。

虞璇璣一揚眉,皺了皺鼻子說:「這回不就丟去了?」

「學生需要歷練,夫人就不一定捨得了吧?」郭供奉說,見虞璇璣目光一閃,連忙說:「我也是隨便說的,妹妹別當真。」

虞璇璣搖搖頭,微微一笑,拉一拉裙襬:「我知道姊姊是為我打算,此事我也想過的。」

「喔?那你怎麼想?」

「我也是隨便想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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