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 六、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詩經·邶風·柏舟》

次日晨,婉妤如常至中宮向淇葭請安,一路低垂著頭,在中宮宮人異樣而冰冷的目光中緩緩前行。

淇葭態度並未改變,依然溫和友善地對她微笑,問一些婉妤與含苾的近況,末了略頓一頓,再輕聲說:「恭喜妹妹。」

這淡淡一語聽得婉妤眼圈立刻紅了,當即告辭,臨別行的卻是大禮:舉手齊眉,雙膝跪下,叩首再拜。

淇葭見她跪下即說免禮,但婉妤堅持,再拜之後才肯站起,仍低垂著頭退後十餘步才轉身出門。

淇葭在她離開後便起身,看上去甚疲憊,神情懨懨地,手按胸口緩步回內室躺下。

廳內左側一侍立的內人見狀,對其餘同伴忿忿道:「所謂忘恩負義,就是指小妤夫人這種人罷?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勾引大王,如今把王后都氣病了。」

另一內人手指地面道:「小妤夫人好像也挺難過呢,適才叩首還曾落淚。」

左側內人看看地面上留下的兩滴淚水,冷笑道:「現在還好意思跑到王后面前惺惺作態!當初故作不願侍寢的樣子,連連裝病以騙取王后垂憐,而今怎麼又願意了?到王后面前哭不過是想表明她有多麼不得已罷了。宮裡為爭寵煞費苦心的女人多了,像她這般年紀小小卻大有心機的倒不多見。」

其餘幾位內人亦表贊同。有人又問:「大王當初不也說『終其一生,不復再召』么?怎的現在又食言?」

剛才扶王后入內室的青羽此時重回廳中,聽見此話,輕嘆道:「大王是親去她居處而非召她入寢殿,所以是臨幸而非召幸,倒也算不得食言。」

眾內人恍然大悟之下又感憤懣,言辭有諸多不滿,青羽命她們噤聲,別讓王后聽見,再一顧地上淚跡,目示內臣道:「喚使女提水沖凈。」

子暾對婉妤竟有專寵之勢,每日處理完政務即去她居處,翌日自她宮室直往大殿與群臣議事,偶爾還會與她同往飛燕居飼燕為樂,親密之狀猶如民間夫妻。

後宮女子嘖嘖稱奇,有趨炎附勢對婉妤阿諛奉承者,也有心懷妒忌對婉妤大加詆毀者,亦有不少人更留意王后反應,昔日嫉恨淇葭者此刻自然幸災樂禍、大感快意。

好在淇葭這些日子甚少出門,這些話未必聽見。因她身體倍感不適,連後宮妃妾的問安也免去,常躺在內室昏昏沉沉地睡,但到月初定省王太后時,她還是依舊乘舟前往北苑。

太后一見淇葭便很驚訝:「半月未見,怎的變得如此憔悴?」

淇葭惻然一笑,並不說話。

太后細看她面色,然後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命她伸手,自己親為她把脈。須臾,太后動容,又喜又憂:「淇葭,你有身孕了。」

淇葭頓時有淚盈眶,但竭力剋制著,不欲淚落,仍不發一言。

太后嘆了嘆氣,問:「胎兒已有兩三月大,你不會不知罷?」見淇葭默認,太后又問:「大王知道么?」

淇葭搖了搖頭。太后大感驚詫:「如此大事,你竟還不告訴他?」

聽太后這樣問,淇葭再也忍不住,低喚了聲「母后」,眼淚如決堤之水般湧出,失聲泣道,「我想告訴他的,我想等他自堇京回來就告訴他,可是我根本沒有機會……他一回來就對我這樣冷漠,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太后又是一聲長嘆,伸手擁住淇葭,淇葭悲從心起,哭倒在婆母懷裡。

「不要哭,不要哭,」太后輕輕拍著她,和言勸慰道:「憂怒傷肝,會使肝氣鬱結不舒,觸動血脈不安。現在你身體已不是你一人的了,胎借母氣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應,你的喜、怒、悲、思皆可以使血氣失合而影響胎兒。有事我們慢慢說,可別再哭了。」

淇葭亦恐慟哭傷及孩子,漸漸止住。太后見她趨於平靜,才開始問她夫妻失和之事,淇葭將子暾近日情形一一說了,但略過婉妤得寵一節。

「他一定是對你有所誤會,」太后沉吟道,「他這孩子跟你有幾分相似,有事老放在心裡自己琢磨,不肯與人明說。這大王做得不容易,以致他年紀越大,倒越疑神疑鬼。所以你一定要當面問他,若有誤會,及時澄清才好繼續相處。」

淇葭靜靜聽著,卻不答應。

太后憂心忡忡地凝視她:「唉,偏偏你又這麼要強……但行事要分輕重,看情勢,哪能一味率性而為!你若不與他和好,近則易悲易怒,氣血不暢,傷及胎兒,遠則夫妻生分,處境尷尬,殃及孩子。淇葭,當日沈太子一事,他都肯向你表白,你如今就不願稍微俯就一回么?」

聽太后提及子暾表白,淇葭眸光動了動,神情略漸顯柔和。太后便繼續勸道:「妊娠一事,若另遣人告訴他自然容易,他聽了也會歡喜,但他不知你態度是否和緩,又一定礙於面子,未必會親自去向你表示關切。若是你告訴他,他既知你有意和解,聽到這喜訊更會大悅,你要再問他是否對你心存芥蒂,此時也好開口。」

淇葭思量良久,低首道:「可大王近來都不去中宮,我又如何告訴他?」

太后失笑道:「他不來找你,你就不知道去找他么?你又不是他的妾室,一定要他宣召才可見他。這宮裡有什麼地方是王后不能直往的?但凡問清楚他在哪裡,你徑直去見便是。」

淇葭雖不語,但顯然心有所動。太后遂命她回宮:「快回去罷。今日就跟他說,若拖過今日,我就要罵你了。」再看看淇葭憔悴容顏,又道:「你生了這許久悶氣,已有損氣血,回頭我配一些安胎補血的丸藥,讓人送去給你。」

宮裡沒有什麼地方王后不能直往,但有一處,是她不願再去的。

「大王正在藏書閣查閱古書。」聽內臣如是說,淇葭微微一怔,旋即便想回宮。

「可是,」青羽在身後猶豫著說,「王后如不現在去,少時大王就未必會是一個人了……」

她委婉的話語道出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淇葭止步,回顧藏書閣的方向。

寒煙如織繞樓闕,牆外枯枝嶙峋,幾片黃葉在眼角餘光處隨風飄遠,她心中亦寥寥落落,如這景緻荒涼。

藏書閣下,守門的內臣遠遠看見她便躬身行禮,側身避開,請她進入。

她走到門前,未進去,但問:「大王在這裡么?」

內臣稱是。她正欲命人入內通報,卻見子暾握著一卷帛書,自內而出,迎面看見她,面色便沉下去,冷冷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無言以對。根本無法在這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下,對這咄咄逼人的夫君提起孩子的事。

所以只是沉默。這靜默的姿態更激起他無端猜疑,她微垂眼帘,正好看見他此刻越發捏緊了手中帛書,手背上青筋凸現。

「你為何在這裡?」他加重了語氣,問。

這不是個陌生的問題。淇葭猝然抬首,與他四目相對。他幽深的眸子閃著異樣的光,看上去有些惱怒、不安與驚慌,更多的是濃重的疑慮與戒備,緊緊盯著她,彷彿她是個心懷不軌的竊賊。

相似的場景與言辭,令淇葭的思緒重新旋入一個她力圖淡忘的時空:四壁古書的閣樓上杳無人影,陽光透過窗欞在書架上投下菱形的光塊,裙裾無聲地滑過木質地面,她且行且止,在萬卷書牘中尋找一套古本《詩》。

在一處落滿塵埃的角落,她看見想要的竹書,而在這千百竹簡中,居然夾雜著一卷色澤鮮明的帛書,乾乾淨淨地擱於書架正中一堆顏色暗啞的簡書之上,甚至還展開了一小半,似故意要引她去讀。

於是她毫不設防地拾起,凝目一讀……霎時天翻地覆。

「你為何在這裡?」他在身後問。看見她手中的帛書,她回顧的神色滿目的淚,他驚慌地後退,繼而別樣情緒陡然湧起,他一把奪過帛書,緊捏著,手指微微顫抖,狠狠地盯著她,他以憤怒和質疑的語氣掩過其餘虛弱的表情,「你為何在這裡?」

他一聲聲地問:「你為何在這裡?」

而今斗轉星移,一千多個日子倏忽化去,他仍然以同樣的神情向她提出同樣的問題。原來,一切的一切,從來未曾改變,而她又該怎樣回答?

「大王,你為何如此害怕?」最後,峭寒風中的她輕緩地說,帶一抹若有若無,飄渺的笑,「難道這裡,還有第二卷莘陽君遺訓?」

她仰首冷淡地直視他,不欲錯過他的任何反應。而他已完全怔住,幾乎是被動地與她對視。須臾,眸中漸漸刺出銳利的光,而他這次說話的聲音格外低沉:「你走,這一生,不要再來這裡。」

淇葭冷冷頷首,決然轉身離去。青羽欲喚住王后,終於還是未敢開口,再一顧子暾,略略上前兩步,想跟他提王后有身孕的事。子暾感覺到她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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