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 五、日月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詩經·邶風·日月》

風雨淡去,一連數日都是晴好天氣。

子暾每晚宿於中宮,日間與諸臣議事畢也會即刻回到淇葭身邊,兩人朝夕相對,相看兩不厭,宛如新婚。

曾經的風波被輕描淡寫地撫平,子暾只不動聲色地送走了浥川君,隔離了容夫人。

浥川君嘉旻為私造璽書一事在北苑上疏請罪,子暾收到後亦未公諸於眾,而是向群臣稱浥川君仁孝,自請長居幽篁山為父守陵,因其再三懇請,故准之。二日後,嘉旻帶著幾名侍從離開了洺城。

處置容夫人也未大動干戈,子暾只以她對侍女疏於管教,縱容其擅自出宮的罪名,命她遷居於一處冷僻院落,裁減她侍從人數與月俸,並嚴禁別的夫人與其來往。

許是因那小女嬰的緣故,婉妤對容夫人亦多了幾分牽掛,一日私下對淇葭道:「告密之事,雖是容夫人侍女所為,但殊為可疑。容夫人位卑而無寵,這樣害王后於她也沒什麼好處,何況王后待她不薄,她性情溫良,當不會忘恩負義。此事主謀應為他人。」

淇葭嘆道:「這點我豈會不知。當日情形你也曾跟我說過,主謀之人呼之欲出。她不過是不想出面向大王告密,故買通容夫人侍女行事罷了。」

婉妤便問她:「姐姐既知,何不向大王說明?如今這樣,無端害苦了容夫人,聽說她日日在囚所哀哭,人憔悴得厲害。」

淇葭擺首道:「你道大王不知真相么?此事疑點明顯,明智如他,怎會看不透?但那人自與其他妃妾不同,是第一個服侍大王的女人,這多年之情不是如今這一事即可抹殺的,何況大王還要顧及大公子……大王或許私下會斥責她,但明裡絕不會加以處罰。她既找了替罪之人,大王便順水推舟讓人頂罪以保全她。」

「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囂張。」婉妤嘆了口氣,又蹙眉問:「難道姐姐就任她放肆下去?長此以往,她必會再尋事端。」

淇葭淡然一笑:「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多加防範罷……現時我們若求大王放了容夫人,他一定不會答應,只能等一節慶喜日,再請他赦免宮中罪人,這樣容夫人便可回去居住了。」

婉妤還欲再說,卻聽外面內臣傳報大王駕到,遂與淇葭前去相迎。子暾進來,看見婉妤,臉上也無多少表情,只簡單說:「你也在。」

婉妤欠身以應,自知不宜久留,略等了等,便告退離去。

她走得緩慢,待到了中宮院門前,又不禁止步回首,但聽宮室中有樂音傳來,調琴鼓瑟聲清和相融,配合得無比默契。

當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未敢再聽,婉妤默默出了宮院門,仰首舉目,見時日尚早,而天高地闊,一時自己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這兩年來,早已習慣了在淇葭處消磨時光,以致相較於居處,倒是中宮更像自己的家。而如今……無家可歸了。

她漫無目的地信步於後宮,與之同行的只有日光自她身上掃落的,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心思恍惚,亦不知穿過幾重門,轉了幾道彎,待她回過神來時,訝然發現自己竟身處於一完全陌生的處所。

以往她相伴於淇葭左右,去哪裡都是隨行,故基本無須認路,無事亦不會去靜僻處。現在自己獨行,才明白樗宮之大尚出她所料,原來有這許多院落是從未來過的。

眼前重門閉戶,巷道幽深,寥無人影,惟有幾隻燕子繞著不遠處一側屋脊撲簌地飛。

婉妤呆立半晌,然後朝燕子走去。那些輕捷的鳥兒也不懼她,繼續自顧自忽高忽低地飛旋於宮闕空中。

婉妤留意到它們大多是自那屋脊所在的院內飛出,便緩步尋去,而那院門原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便開了。

院內飛燕更多,檐下樑上皆有鳥巢,百十隻燕兒或高飛拂梁塵,或低喙啄新泥,景象甚是壯觀。

婉妤饒有興味地看了許久,忽聽身後「啪」地一聲,似有物自上方墜下。

回頭一看,見是一隻羽翼將成的小燕兒,大概急欲高飛,自巢中躍出,卻墜到了地上。

婉妤過去拾起,捧在手心細查它傷勢。此時院門咯吱一響,有一位手托一盤穀粒的宮人從外進來。婉妤回首,那人先是一愣,隨後竟也能認出她,襝衽施禮:「小妤夫人萬福。」

婉妤頷首,伸手給她看燕兒:「它受傷了。」

宮人大驚,忙擱下穀粒接過,進入院內宮室取細布纏好燕兒受傷的足,才鬆了口氣,道:「幸好大王未看見。」

婉妤好奇地問:「這些燕子是大王養的么?」

宮人答道:「原是桑洛公主養的。當初倒也沒這麼多,後來公主嫁到芑國去,大王便命在此處繼續養燕子,不許任何人驚擾,更不許傷及它們一羽一翼,漸漸地這裡的鳥兒就越來越多了。」

桑洛之事婉妤在宮中亦略有所聞,知她是子暾異母妹,嫁至芑國為後。芑國被樗所滅,桑洛便在回國途中自投洺水而亡。

婉妤聽後許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圍宮室,見室內器物簾幕整齊潔凈,傢具杯盞亦一應俱全,才問那宮人:「如今這裡還有人住么?」

宮人搖頭:「沒有。我只是日間來打掃宮室飼養燕子,晚上並不住在這裡。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賜人居住,但命我等將宮室保持公主居時原狀,他會不時過來看看。」

這泥香帶落花的飛燕居,是婉妤新的去處。

從此不在淇葭宮室多作停留,每日問安畢,便直往飛燕居飼鳥為樂。她常親自提著花鋤,從後苑選取土質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草青蒿,以供燕兒築巢。除耐心向宮人學習穀類飼料的研磨法外,甚至還會帶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蟲,以供燕兒食用。飼養諸事宜皆做完後,她便會立於院中,長久地凝視上空盤旋飛舞的燕兒,直到日落後才回自己住所。

她這新生的興趣令菽禾有些不解,後來終於忍不住問:「夫人為何這般喜歡養燕子?」

那時婉妤正在低頭看一隻剛離巢的雛燕,那燕兒在石階上蹦跳著學展翅,婉妤伸一手於它前面,它已對她十分熟絡,不驚不懼,乖巧地跳到了她手心上。

婉妤托起燕兒,端詳著,說:「給它們築一個家,它們就會記住,無論飛多高,多遠,離開多久,也總會回來。」

菽禾和冬子等侍女無法從養燕中體會到婉妤的心情與樂趣,雖每天陪她過來,那興味索然的神色卻掩也掩不住。婉妤也不勉強她們,若要做的事不多便讓她們先回,自己待黃昏後才漫步回去。

一日,婉妤勞作許久覺得睏倦,便入室內小憩,待到醒來時已至夜半。婉妤無意在此留宿,匆匆起來,點亮一盞宮燈,一壁提著,一壁竭力睜著惺忪睡眼往居處走。

這日午後尚晴朗,此刻卻像是變天了,涼風呼嘯,落葉紛紛,撲面生寒。婉妤加快了步伐。

忽然,依稀有嬰兒哭聲自巷道一側傳來,夾雜著夜風聲,時斷時續。

婉妤先是未多想,繼續前行,但那哭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哀凄,實在聽得人揪心。婉妤這時已全然清醒,心下只覺奇怪,孩子哭得這般厲害,竟也沒人去哄。她猶豫著止步略等了等,見嬰兒哭聲依舊,遂決心過去看看。

循聲探去,轉過了幾道宮牆,一所灰暗破敗的小小院落現於眼前,哭聲便是自內傳出的。

那院中並無燈火,一片沉寂,若有人住也像是都睡下了,可那嬰兒仍不住地哭。婉妤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進到院中輕輕扣響了嬰兒所在的宮室門。

無人應答。

婉妤高聲問:「有人在么?」

四下靜寂如舊。

婉妤試探著伸手推門,門亦隨之開啟,澀澀的門軸發出的「嘎嘎」聲在這暗夜裡顯得分外刺耳。

婉妤緩緩移步入內。冷風再起,吹得兩扇未閉的門啪啪響,婉妤足未停步而回頭看,一不留神,頭撞上了室內樑上懸著的一件硬物,猝然跌倒在地。

匆忙撐坐起來,婉妤蹙眉揉揉疼痛處,再提起撞落一旁的宮燈往上照,想看看剛才碰到的是什麼。

先出現在宮燈跳躍曳動的光影里的是一雙女子的足,穿著顏色褪去的葛履,在一襲羅裙中幽幽晃蕩著。

婉妤腦中有一瞬的空白,睜著茫然的眼睛下意識地提高宮燈向上看——

紺裙,縹衣,披散的蓬亂的烏髮,分明是個人形。先是背對著她,繼而隨著晃動的幅度一點一點轉過來,最後映入婉妤目中的是一張瞪目吐舌發紫的女人臉。

「啊!」眼前可怖的景象令婉妤全身都不自禁地顫抖起來,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她坍倒在地上,宮燈也再度墜地,火焰在這次劇烈的震動中一下滅了,屋內剎時俱暗,只有一點點月光透過門窗縫隙給了她些許蒼白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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