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 二、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詩經·國風·曹風》

一月後,翌年正旦,婉妤才見到她名義上的的夫君。

這日依制國君要赴宗廟祭祀先公,夕時再燕饗群臣及內外命婦於宮內正殿。婉妤與諸夫人一樣,早早沐浴焚香著盛裝,候於殿前,待子暾現身,便紛紛跪拜,恭迎子暾入殿。

服七章鷩冕的子暾自宮門外走來,那抹玄衣纁裳的影子自婉妤的眼角餘光處漸漸行至她兩眉間,那麼近的距離,只須一抬首,她便可看見他的模樣。

終於她難抑好奇,大膽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男子確有傳說中無瑕的容顏,玄衣纁裳那麼沉穩的顏色亦未能斂去他光彩,在青黑天幕下,他廣袖臨風,行走間軒軒如朝霞舉。

但是他神情與衣裳顏色一樣沉鬱,留意到婉妤的探視,他居高臨下地淡瞥她一眼,不帶絲毫溫度的目光與彼時晚風一起掠過她臉龐,令她忽然不寒而慄。

那麼近的距離,她可以聞見他衣袖間散發的芬芳氣息,她可以看見他上衣所繪的華蟲、火、宗彝,若一伸手,甚至還可以觸到他下裳綉著的藻、粉米、黼、黻纖細的紋路,然而他冷漠的眼色似在提醒她,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其實遙遠如天邊。

於是婉妤深垂首,在他步入正殿坐下示意眾卿平身之前,不敢再稍啟眼帘。

王后淇葭跟隨子暾入殿,在他入座後朝他襝衽為禮,子暾唇角一牽,亦向她略欠身,淇葭遂在他身側徐徐坐下。兩人相敬如賓,似乎並無不妥。

殿外群臣及命婦在大王、王后入座後相繼入席。諸臣聯翩出列賀歲,子暾淺笑頷首,厚賞諸人。如此幾番後,子暾忽一顧宗室席,問其中一人:「浥川君,今日佔卜,結果如何?」

他所問之人是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一直獨坐一側,不像諸臣那般笑語不斷,若有心事,鬱鬱寡歡。

此刻那少年浥川君聞國君垂詢,便出列躬身答道:「今日臣奉命執事占卜,凡宗廟、社稷、山川、宮禁,龜兆均曰吉,惟有……」

他略有停頓,狀甚踟躇。子暾一蹙眉,命道:「說。」

浥川君隨即又道:「惟卜友邦四鄰,龜甲坼襲之紋東南處有異狀,不吉。」

此言一出,婉妤暗有一驚——她的故國沈便位於樗國東南方。

子暾一哂:「異狀?莫非他們要反了不成?」

浥川君擺首道:「非也。此異紋關天命而非人事,東南之人仰承大王天恩,不敢有悖。紋枯槁伏落,兆細而暗,溯其脈絡,卻緣起於中。」

「緣起於中?」子暾盯著浥川君,冷笑,「你是說,寡人扣押沈太子引瑄,失德於天,才有此凶兆?」

浥川君連稱不敢,卻又說:「東南處紋路意指彼方生怨,但無交兵之念,然龜兆頭仰足舉,示意其後有強援,再看其後兩方,龜兆紋不吃墨,有天火相穿,是破軍殺將之凶兆,意指若我國一著不慎,恐犯眾怒,引發兵戈之災。」

子暾面不改色,放慢語速,一字字地道:「好,寡人倒想看看,這東南方後,尚有何等強援。」

浥川君一怔,忽地上前兩步,跪倒於子暾足下:「大王,沈國小民弱,多年來依附於我國,從無逆心,兩度嫁王女為媵,足見其欲與我國永世通好之誠意。太子引瑄此行原是為弔唁妤夫人,縱有觸犯天威處,大王略施懲戒便是,本無須將其軟禁。如今太子不歸,沈國上下惶恐不安,更易引別國猜測。若他國有妄念,藉此發揮,以援沈抗樗的名義舉兵討伐,便成一場無謂之災。」

子暾按下杯中酒,一時沉默不語。浥川君以為他心有所動,遂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雙手高舉過頂,殷殷勸道:「我國強勢,必為他國所忌,若因一時意氣,授人以柄,令幾國藉機結盟與我為敵,實是得不償失。兩方交兵,無論勝負,都會令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大王受天百祿,凡事當三思而行。今宗廟神官,自大宗伯以下,見此凶兆無不憂心忡忡,故聯名上書,囑臣面呈大王,請大王順應天命,許沈太子歸國。」

子暾嗤之以鼻:「這是天命,還是你的意思?」

浥川君一驚,忙道:「龜兆如此,臣不敢欺君。」

子暾便不再說話,冷眼看他,也沒有別的舉動。浥川君高舉帛書,不見子暾命人接,便低聲提醒:「大王……」

子暾仍無任何接收上書之意,一手徐徐轉著几上杯盞,目光不離浥川君,右側唇角牽引出的冰冷笑意暗含嘲諷。

殿內便有難堪的沉默,諸臣無人敢言,內外命婦更是低眉垂首,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浥川君面色蒼白之極,舉帛書的手已在微微顫抖,但子暾既不接,也未命他退下,他便只得一直舉著。

就在這一片靜默中,王后淇葭忽然站起,走至浥川君身旁,輕輕接過帛書,溫言道:「浥川君,大王已知書中意,回去自會斟酌,請入座罷。」

浥川君訝異地看她,隨即轉身朝她鄭重一揖,泛著淚光的雙目滿含感激。

淇葭對他微笑,再將帛書輕放於子暾几上,依舊入席雅坐。子暾漠然深看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不知何時,本來縈繞席間的雅樂已悄然停止。此刻淇葭轉顧樂伎,道:「奏《鹿鳴》。」

樂伎如夢初醒,立即鼓瑟吹笙,一曲頌國君燕饗賓客的雅歌熱熱鬧鬧地奏響:「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殿內屏息靜氣的群臣隨之又言笑開來,或祝頌國君,或推杯換盞,似全然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

宴罷,婉妤回到居處,喚來菽禾,問:「浥川君名字是什麼?是大王的兄弟么?」

菽禾答道:「浥川君名為嘉旻,是大王叔父莘陽君之子,莘陽君仙逝後蒙大王推恩進封為浥川君,現在宗廟任小宗伯之職,掌建國神位及祭祀、占卜等事。」

婉妤再問:「大王對他好么?」

菽禾遲疑道:「好,自然是好的……封賞采邑,無不豐厚,只是……大王一見他與大臣或使節往來,便不太高興,有時會給他臉色看……」

婉妤默思半晌,又問:「那他與我哥哥有來往么?我哥哥是如何觸怒大王的?」

菽禾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那日沈國太子參加妤夫人……原來的妤夫人喪禮時,哭拜中提及莘陽君,說莘陽君澤被蒼生,大王亦秉承其遺訓,以仁德治天下,惜夫人難享此福,未能長伴大王……大王當時便有不悅之色。後來太子與執事喪儀的浥川君相見,竟一見如故。喪禮後太子往浥川君府做客,次日大王便對太子說,既太子與妤夫人兄妹情深,必不忍就此棄之而去,但請長住一年半載,暫為夫人守靈,待哀痛之情稍減,再歸國不遲。隨即命人帶太子往館舍住下,不許他回去。」

次日,王后淇葭率眾夫人往城郊北苑謁見王太后岑氏。

太后退居北苑已六年,不問世事,獨守北苑蒔花植草清靜度日,幾乎不再涉足宮廷,亦不要宮中人常來探訪,因此婉妤這是初次見她。

關於太后的傳說婉妤聽過許多,例如她年輕時如何風華絕代,獨擅專寵於先王,先王崩後又如何為幼子輔政,一錘擊碎玉連環以揚國威,聯想到子暾冷傲的模樣,婉妤便在心裡為太后畫出了個嚴肅、盛勢的貴婦輪廓,但當真見到她時,莫大的差異簡直令婉妤有些錯愕。

太后沒穿隆重的禮服,一身青色直裾袍清清爽爽,無任何紋飾,花白的頭髮上只插了塊雙角形玉篦,臉上也素凈無妝。可以從她眉眼看出她年輕時的確很美,既身為這個王國最高貴的女人,她理應過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優越生活,但不知為何她的面容看上去遠比她實際年齡蒼老。

進入廳中時,太后手裡還持著一株花枝,待坐下修剪完畢,才交予內人插瓶,帶著恬淡的笑意,和藹地看著眾后妃向她下拜賀歲。待禮畢,她目光落在婉妤身上,微笑道:「這孩子是第一次來罷?」

淇葭說是,命婉妤上前兩步,說:「她是沈國七公主婉妤……婧妤的妹妹。」

「哦……」太后沉吟著又著意打量婉妤一番。她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婉妤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把自己照成了個水晶透明人,沒來由地覺得不安,紅著臉低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婉妹妹,」這時淇葭喚她,「你既是初次謁見母后,應再向她行一次大禮。」

婉妤答應,肅然直立,舉手加額深欠身,然後直身,手垂下後再次齊眉,接著雙膝著地跪下,徐徐下拜,再直上身,雙手依舊齊眉。太后含笑以手虛扶,於是婉妤保持雙手齊眉的姿勢起身,直立後手才緩緩放下。

太后喚內人取一些衣帛飾物賜婉妤,然後再細看了看婉妤的衣袖,道:「婉兒這袖口倒挺別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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