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覓(5)

在那些日子裡,生活本來已經夠艱苦的了。尤其這艱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來到的。前些時還在喊放開肚皮吃飽飯,糧食多了怎麼辦?眼見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誰知道歷史的車輪滾著滾著……又碰上了一道溝。輪子還在飛快地轉,它要消耗掉自己,轉得越快,濺出的泥點越多。也讓自己陷得越深。許多的人,他們的信心被飛濺的泥點玷污了,性格變得脆弱,生命變得虛軟。他們要活下去,就要餓著今天的肚子,去為明天的口糧幹活,這幹活又不得不儘可能節約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 盡量讓變虛軟了的生命延長一些。它必得延長,因為不知道災難幾時結束,它總得比災難延續得更長些。

歷史是精緻的,現實是精緻的,人的生命,則是更加精緻的。它們總會得到某種和諧。范浩泉也是一個精緻的人。在那些日子裡,他可稱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護生命的高級技師。他是一個集體勞動的積極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著,一定要等到人馬到齊了,都已經勞動了,隊長叫他他才反問一句:「我早就來了,你再查查,可還有人沒來?別先叫我。」於是隊長再查一遍,證明齊了,再叫他。他自己還要查一遍,證明確實都到了,這才勞動。假使今天是鋤田,他的鐵囗鋤了一刻鐘,就一定壞了,柄脫落了。於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裝柄。幸而裝上了,還要拿著上河邊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時早過去了。倘若裝不好,少了墊頭,就只好回家去尋找個合適的再裝,那就說不定看見大家收工回來時,他才剛巧下田來。假使是挑擔,挑不滿十擔,他的土箕繩一定挑斷了。於是只有停下來,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沒有蓑衣。假使隊里開夜工,他一定參加,報了一個到,就躲在暗處睡大覺,等著領半夜餐……他是會動腦筋的,會打算盤的,會出點子的。所以他確實比別人把自己保護得好些。但是為延長生命打算得精緻的人,畢竟也比別人多花了謀劃的時間,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會計算的人,也常常忘記了把這一種消耗計算在內。這大概是習慣於體力勞動的人,總不把動腦筋當作一種勞動,因此就否認有消耗。

現在,一個在體力勞動方面的降耗高級技師,卻在腦力勞動方面不自覺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斷地提出一個一個疑問,企圖得到明確的解釋。有些事情他實在不能理解,爺爺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樣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為什麼爺爺埋藏的那筆錢,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爺爺信任的大伯母卻不知道呢?倘若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夠單獨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個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會讓大伯伯去浪費。足見爺爺畢竟是爺爺,到頭來還是相信兒子勝過媳婦。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氣量大。原來是有這點底子。但這樣推想下去,就危險了。難道爺爺埋藏的另一筆錢,知道的人不是他母親李玉媛,倒是父親范煥榮嗎?那就糟糕,一則是他已經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沒法再叫他開口。二則他和大伯伯一樣,是一個敗子。他倘若知道,也會像大伯伯一樣把它偷偷花光。不過細細想來,又不可能,因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從未闊氣過,從未發過陽,從來就因為家裡不肯替他還債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頭來的。怎麼可能會佔有那筆錢呢!而最可怕的則是范煥榮不像李玉媛,他心裡怨恨的是小兒子,喜歡的是大兒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筆錢,如果他果然沒有敗掉它,那麼,他一定會告訴大兒子浩林。現在這筆錢就落在浩林手裡了。這真是天道好還,又把事情弄顛倒了。該得的大筆錢他沒有得,不該得的小筆錢他拿了;還一直自以為得計,吃了虧還當沾著了大便宜。頭等的滑稽戲,讓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幾天,范浩泉又不相信了。因為哥哥的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著了那筆錢,他倒是不會像自己那樣不聲不響獨吞的。當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並沒有提出來,還是他不肯沾光,說了公平話。這些年分開了,也從不曾虧待過自己。想他近幾年來在工作上也不是沒有辦法發財,他卻不要發,寧可拖著一家大小東挪西借過日子。這總不見得做假。浩泉就經常是他的債主,有過幾次,因為借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借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時沒有別的辦法,還是硬著頭皮來同他商量。這也不是假裝得來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筆錢。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范浩泉想來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來,商量去,終於認為最可靠的情形是爺爺埋藏了這些錢,不曾告訴大伯伯,也不曾告訴大伯母。不曾告訴他父親,也不曾告訴他的娘。他一個也不曾告訴,這才是他爺爺的精明處。這才是他爺爺的為人。他看不起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孫子會怎樣。反正告訴了他們,這些錢就容易失散。要長久保牢,只有不讓大家知道。反正總是埋藏在自己家裡嘛,總有一代子孫會發現的。與其告訴了他們,讓他們吃現成食,不如讓他們自己去尋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著活該,財產原該屬於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裡才可靠。

這真是一個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種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盤。

所以,大伯伯並不知道埋藏在哪兒,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筆錢。他真精。可是並不可靠,隨手光了。

想清了這一點,范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興了。不是有這樣一句口號嗎,叫做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說得好,真正說得好!

這也是傳統,我們一向來習慣於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來給孩子當燈籠玩。

范家村上的人,也越來越明顯地看到范浩泉夫妻倆發生了變化。在過去,他們都是生產隊里的強者,從不肯吃一點虧,為了爭一分工,為了爭一件輕活,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兩棵青菜……他們都會吵上半天。但是現在好像成了一對隱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干那扯皮的活,平時就關了大門,雙雙躲在家裡,人影也不見。有人敲門,總無人來開。讓人敲久了,才會答應。把門打開一點,露出一個頭或半個身子來,和外面人答話。不讓外人進去。這是他們的窩,不讓進就不讓進,外人也就不稀罕進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幹什麼。只是人明顯地瘦了,臉色青灰,特別是那一雙眼睛,烏珠里透出一種異樣的光,賊鬼般一轉一閃,他們全不再關心周圍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圍牆,把自己圈起來了。

范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夠覓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這些人白天同社員吃的一樣,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補身體了),大都一吃過晚飯,趁著可以當鏡子照的兩碗粥湯還在肚子里咣當咣當的時候,就趕快上床睡覺了。儘管如此,有些人還是會在半夜裡餓醒過來。假使他們的住房靠近范浩泉家,就會隱隱約約聽到一種響聲,舂米不像舂米(糧食這麼緊張,哪兒有米舂呢),捶蒲不像捶蒲(肚子是水灌飽的,誰有氣力捶呢),有時碰出一個尖音,好像鐵器捶在石頭上了,有時則輕微地嘎嘎,像用千斤[注]在起出什麼來……斷斷續續,雜亂無章,真不知這家在做什麼。

范浩泉夫妻,連同老娘李玉媛,三個人像發瘋似的,辛苦得不顧性命,把地板一塊塊撬起,把地皮一塊塊深翻三尺,連山牆上砌的磚頭都塊塊仔細地敲擊過,最後把燒飯灶也拆了,灶基下面也篩洗過……收穫是有一點,例如地板底下,牆腳邊頭,灶腳幫里,零零碎碎,揀出來七塊銀元,五個當十銅錢,十七個銅板,和三十一個小銅錢。可見祖上的底子,的確是殷實的。真叫「窮雖窮,家裡搜一搜,還有三擔銅」。至於窖藏,卻沒有發現,不但未見大瓮頭,連小瓮頭,黃泥罐,也一個未見。

三個人都累垮了,像散了骨架,像劈開了腦袋,像癱在地上的沉塌塌三堆泥。

既然自己家屋子裡找不到,自然只會在哥哥那邊了。

怎麼辦呢?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如意的事!

究竟在不在哥哥那邊呢?如果在?該埋在哪兒呢?前面一間廳屋,從來就是大家走動的場所,里里外外的人,經常像走馬燈似的在那兒旋轉,決不是埋藏寶貝的地方。要埋,只會埋在後廳那間樓屋裡。

真的會在那兒嗎?儘管推斷合理,畢竟還是推斷。范浩泉是最講究實際的,只有親眼目睹才可靠。空講無益,到手為財。親眼看到了,才能設法弄到手。

這一家人,疲勞還沒有消失,又商量下步的辦法了。

范浩泉住房的後包檐,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大約二尺見方,一對窗格,四塊玻璃。透過窗子朝外看,隔開一尺多闊的一個天井,斜對面就是他哥哥范浩林家樓房前沿的六扇花窗。這花窗原做得十分精緻,一個個不同花樣的小窗格,都是用大木條鋸成刨光了的。窗子下端一個框檔里,還雕有山水花鳥人物各類,用桐油油了。簇光鋥亮。然後再用磨薄了的蚌殼鑲嵌窗格的空檔,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那薄薄的蚌殼,半透明地,透光不透視,質地還帶來灰白、乳白、淡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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