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覓(4)

一九六○年冬天,就在范浩泉和周吉娣結婚的同一年,范煥榮、范煥良兄弟二人雙雙去世了,時間只隔二十三天,煥榮死在他哥哥煥良的前頭。范家村上有一個古老而迷信的傳說,先死的人是替後死的人背行李的。所以,等到煥良一死,有人就讚歎地說:「范煥良真是個享福人,死了還有人侍候他。」

這句話說出了兩個人幾十年來的不同命運,自從他們的父親范全根死後,這兄弟倆雖然都在敗家當,但哥哥范煥良卻敗得痛痛快快,是在享受;弟弟范煥榮敗得窩窩囊囊,是在遭難。

范煥良的妻子陳惠蓮不大幹預丈夫,任他敗去,最生氣的時候,也不過罵上一句:「看你敗到什麼時候才歇!」范煥良也只笑笑,不同妻子鬥嘴。陳惠蓮是個樂天派,相信命。旁人看范煥良太豁邊,勸她管管,她卻不在乎地說:「拗也沒有用,拗不過命的,敗就敗吧,只要敗得太平就算了。小時候聽我外婆說,人人都會敗家當的,都要敗到夠了才不敗。敗夠了,就叫做『十敗命』。到了『十敗命』就不再敗下去了。如果不到『十敗命』,還只是『七敗命』、『八敗命』、『九敗命』,那是終歸要敗下去的。這生里敗不夠,下一生還要繼續敗,非要敗夠了才歇。我盡他敗,但願他就在這一生里敗夠了吧,苦就苦我一個人,別讓他敗不夠,到下一生再去敗,再去害苦別人。千爭萬爭,也不要同命爭。該敗的不敗,就會引出別的災難來。錢財究竟是身外之物,敗掉了,只要能夠消災消難,全家活得健康,也就阿彌陀佛了。」她這是多大的氣量。所以一家子都是樂呵呵的。她生了兩個女娃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娃。從此九年沒有懷孕,到第十個年頭才又得胎,竟生了一個男孩。老來得子,喜出望外,夫妻倆高興極了。陳惠蓮老叨念說老天爺有眼睛,曉得他們沒有壞過良心,不該絕嗣,才派觀音菩薩送子來。那范煥良對這個孩子,異常的寵愛,比他妻子侍候得還要周到,小心翼翼地,一有空就守著孩子,幾乎是一種虔誠的神態。范家村上人開玩笑,說兒子女兒都是討債鬼,做父母的前生欠了他們的債,這世里就討債來了。這當然是不能當真的。但是范煥良卻老是對什麼都還不懂的孩子認真地嘮叨說:「爹爹欠你的債了,你是該早些來討的,為什麼這樣晚了呢。爹爹還不清了。」從此便節儉起來,把錢盡花在孩子身上。

因為范煥良變了,又老說欠了孩子的債還不清一類的話,便引起了陳惠蓮的疑心。她的心底里,還埋藏著一個秘密。她的公爹活著的時候,曾經告訴她窖藏的地方。要她記住,保住。千萬不能讓煥良曉得。這些年來,她一直守住了這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她那豁達樂觀的天性,因有了這一點,就更加添了幾分。公爹死後不久那段時間,她很受過一陣誘惑,想去挖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有多少?因為公爹只說一瓮,一瓮有多少呢?瓮頭有多大呢?都沒有說明白。可是她知道不能夠去挖,一挖動,就會引起丈夫的疑心,而且挖出來了,她也就不會再瞞著丈夫,倒會告訴他,任他拿去敗。那又何必呢,讓它窖在那兒吧,反正逃不掉,挖出來了就逃掉了。由它去吧,多也好,少也好,不用在心裡盤算,三兩黃金四兩福,沒福消受會生瘤,慢慢地她就看開了,不大去想它了。年月一長,也就等於忘記了。

現在,她被觸動了,便決心要挖開來看一看。

有一天,范煥良拿著籃子上街去了,陳惠蓮便關了門,按照公爹的指點,在公爹原來做卧室的後房,靠幔牆撬掉幾塊地板,在第三塊地板遮蓋下的中段地面挖下去,果然泥土松而不堅,約摸挖下去二尺多點,三尺不到,便是一塊濕漉漉的青石板,用鐵杴敲敲,空空作響,把石板四周的泥挖空,掀開石板,下面果然是一隻大瓮頭。可是裡面除一瓮清水外,什麼也沒有。

陳惠蓮呆住了,心頭逐漸升起一種自輕自賤的感惰。她走到廚房裡去,日水洗手、擦臉,然後對著小鏡子把頭髮梳順了,整了整衣裳,再回到後房。在地板上跪下去,恭恭敬敬朝瓮頭磕了三個頭。她從老輩嘴裡聽說過多次,窖藏的金銀,要有福的人才能得到。』無福的人,即使挖到了,那金銀也會變成一汪水,讓你落個一場空。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公爹沒有說錯,窖藏是在這兒。毫無疑問它應該是一瓮銀元,但因為她陳惠蓮福薄,才化成了一瓮清水。那麼,她原不該來挖這個窖藏的,她一定得罪了財神爺。財神爺會責怪她的非分之想,她自然得賠禮道歉。她一面磕頭,就一面默默祝告說:「財神爺,你不要生氣,我對不起你,我現在就照原來的樣子,替你蓋好,用泥埋好;以後再也不來驚動你。我只求你不要走。我要修,一要為後代積德,修子修孫,讓子孫有福氣得到它。」於是她極其惶恐,極其卑謙,極其虔誠地蓋瓮埋土,恢複了原樣。

從此以後,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她就自卑,認為自己根基淺薄。她的精神上有了這負擔,再不像從前那樣的輕鬆了。

「要積德。」她一直想著這句話。

如此經過了十四個年頭,范煥良死了。他生了一種病,一上來就躺倒,鄉下醫生看過幾次,吃不準是不是癌,叫他到城裡醫院裡去檢查。他似乎比醫生更有把握些,曉得自己壽數已盡,要歸天了。後來弟弟范煥榮一死,便更覺得做哥哥的一定會走路。所以也不去檢查,也不再吃藥,躺著等死,果然不久就如願以償。

總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范煥良雖然也可算做老死,但並沒有像他的多數同輩人那樣,生前就置備了壽材。家裡人眼看他不行了,要請木匠回來,在房子上卸些木材下來替他做棺材,他堅決不贊成。他把大家召集來,除了老婆、兒子、女兒、女婿之外。還召來了侄兒范浩泉(因為浩林不在家,才不曾召到)。他喘著氣,一字一頓地交代說:「我死下來,只要用張蘆扉卷卷就行了。不要困棺材,我不配困棺材,金棺材、銀棺材。都巳經被我困脫了。」

說完,停了半晌,眼睛轉過去尋人,尋到了浩泉,點點頭,說:「你好,會辦事情,你替我勸他們聽我的話。」

浩泉萬萬沒有想到伯伯臨死會表揚他。因為伯伯平常是不大理他的。現在伯伯所以說他好,正是出了一件大家議論紛紛罵他背皮的事。原來解放初期,浩林參加工作以後,看到父親身體不好,曾經替他做了一口壽材,那時候木材便宜,不花多少錢,兄弟還沒有分開過日子,所以雖然是浩林掏的腰包,仍算是公共的。這本來沒有帳可以算,做兒女的誰也不會想在父母的棺材上沾什麼光,可是偏偏出了事情,在范煥榮行將就木之前,浩泉就向哥哥提議另外做一口薄皮棺材給父親困,因為現在的木料金貴了;而且盜棺的現象也嚴重,越是棺材好,埋下去以後就越是有被盜的危險。與其被別人偷走,倒不如留下來自己拆了派別的用場,還免得父親死了都不安穩,被人把屍體倒出來。浩林不肯,說:「這原是說好替爹爹置備的,怎麼再換呢?」

「不換,你就是睜著眼睛讓別人偷去羅!」

「我想我對地方上[注]都說得過去,不見得有人會做出這種損我的事。」

「哼!」范浩泉輕蔑地發了一聲,好像嫌哥哥太幼稚了,一副不屑的口氣說, 「十個指頭都不一樣長,你當個個都像你啦?」

范浩林還是不同意,說:「我也不管究竟會不會偷走,也管不了這許多。我們做兒女的,儘儘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話說僵了,李玉媛就從隔壁房裡走出來,擺起做母親的架子,大聲大氣地說: 「你們不要吵,由我來做主。你爹爹一生敗家當,我們一家人都吃煞他的苦頭,有一口薄皮棺材給他困,很對得起他了。還要怎麼呢,總要替後代想一想呀,他還能再把好東西帶走嗎?一口壽村現在值多少錢?頂小戶人家一半家當呢。留下來,不給他了,何況還有偷呢!」浩林說:「娘,爹總是爹,說不過去的……」李玉媛搶過去說:「是爹,不錯。既然是爹,他就該替兒子想想,他配嗎?要是他配,那麼我呢,我將來你們打算讓我困什麼棺材?給你爹困,不如給我困。我困著,也對得住你爹的。」接著,她又和緩了口氣說:「說它做啥呢,我也不是想留著自己困,我不過是替你們打算就是了。要是我真死了,我還同你們爭什麼呢?用柴草編一隻窩,葬了算了。我一樣也不要帶走,全留給你們。」

就這樣,李玉媛作了主。拆了一重夾牆板,釘了口薄皮棺材,安置了范煥榮。

范煥榮窩窩囊囊地活著,也窩窩囊囊地死去。其實他已病得很久了,但是他一聲不吭,無窮無盡地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後來躺著爬不起來,李玉媛還罵他「懶,貪圖快活。一個人活到要人侍候,為什麼還活著呢!難道害老婆、害兒女還沒有害夠嗎?老天爺,你睜睜眼,為什麼有用的人倒死去,沒用的人倒活著,不能替換一下嗎!」

范煥榮照樣沉默著,盡罵不開口。

范浩林很忙,但每次回家,不見父親,總要問一聲:「爹呢?」知道他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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