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跌跤姻緣(上)

「當年要是不出那樁意外事故,我也不會弄成現在這種樣子。」魏建綱(就是那個魏老頭)常常這樣說。

這種想法,已伴了魏老頭大半輩子。起初,是一種痛苦焦灼的呻吟,有覺悟和掙扎的趨向。後來,便純粹成為低調,僅僅為後梅和遺憾詠嘆。是自己需要這種回聲,當作一服治懊悔病的葯吃下去,求得舒服些。時間長了,再說這種話,就變了味,竟是為了安慰自己,那弦外之音是說:不出那意外事故,生活該多麼美好!

這完全不是空想。那時候,他是名牌大學的工科畢業生,在著名的單位里工作,而且還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歷史清白,成份也不差(父親是工廠職員),這樣的條件,也算百里挑一。相貌也長得並不難看。缺陷倒不在哪個部位長得俊,哪個部位長得丑;而在於線條和輪廓勾勒得不明朗,不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常在一起之後,也不容許你不承認他的存在。他有理智,也有感情,都是一種力量,會起作用。當時他心裡確實愛上了自己的團支部書記李瑛,但又為全單位最漂亮的姑娘胡麗王動情。他猶豫過好久,不曾想清楚究竟誰最合適。也出於謹慎,一直把感情深藏在心底。一個是政治上比他強,一個是漂亮得使他餒,總怕說了「我愛你」,別人不搭理,下不了行動的決心。有時又自以為也值得被人愛,說不定挨下去,她們中間倒會有哪一位先把話說出來。那就省勁得多。值得等一等。況且參加工作又不久,熱情應該放在革命上,不能放在戀愛上,別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熬著吧!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他還沒有邁出任何一步,還沒有等到別人有任何進攻,那個意外事故突然發生了,竟讓他走上了一條從未想到過的路。真怪!

事故發生之前並沒有任何預兆。天氣很晴朗,很暖和;單位里的工作很正常,很順利;魏建綱的心境很平靜,很和藹。吃過午飯,他也並不要睡午覺,準備把前幾天換下來的衣、褲洗一洗,才發現肥皂用完了,便上街去買。飯後散散步,也有利於消化,一當兩便。誰知毛病就出在這裡了。如果不是考慮到飯後散步,光是買肥皂,他就會走得快一點;如果不是要買肥皂,光是散步,他就會走得更慢一點。快呢,也只要快一秒鐘,慢呢,也只要慢一秒鐘。橫豎只要避過這一秒鐘就行了。可是偏偏避不過。那一秒鐘,註定他剛巧要走到出事地點。後來成為他老婆的趙娟娟,偏偏就在這時候從二樓窗台上(她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失足跌下來,把他撞翻在地,當褥子一樣墊在她的身底下。

他嚇得以為是天塌下來,接著便受到猛然的一擊,之後就不知道還發生了什麼了。他的頭顱,碰在人行道的水泥板上,碰昏了。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醫生已經替他作過檢查,外傷已經包紮,可能就是傷口拭過酒精把他痛醒的。頭部、頸部、肘部、膝蓋,都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又要暈過去,完全沒有情緒去弄清究竟出了什麼事情。護士看他難受,就給他打止痛針,服安眠藥。不久就又讓他睡著了。

這一忽兒不知困了有多久;但一醒過來,腦子就很清楚,立刻明白他之所以這時候會醒,是受到了一種香味的刺激。這種香味一聞就知道是從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魏建綱不止一次在李瑛和胡麗玉的周圍聞到過,只是沒有現在這一股來得濃郁,濃郁得甚至覺得暖熱。因此他被誘得用力去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烏珠一和外界接觸,立刻便疑心自己又到了夢裡。在他床沿旁邊的凳子上,端坐著一個非常時髦、非常漂亮的女子,這時候她正照著一面圓鏡,在把右耳後面稍有參差的幾根頭髮輕輕捋順,再左右顧盼幾回,這才帶著滿意的神色,淺淺一笑。魏建綱看得眼烏珠被粘住了不轉,卻又怕被對方看見了,正想合上眼皮,那女子已發覺他醒了,兩頰上頓時湧起紅潮,一直浸潤到眼梢。就在這個時候,她朝魏建綱竟微微笑起來,水盈盈的眼眶嵌著閃光的眼珠子,一漾一漾,嫵媚極了。她一點也不迴避魏建綱的注視,竟像自家人一樣連忙湊近來,居然伸出那纖白的手去撫魏建綱的額頭,一面極柔和地說:「謝天謝地,你醒啦,還發燒嗎?」說了,並不盼他回答(他已經嚇得把眼睛閉上了),就替他把頸項頭的被子蓋得更嚴實些,以至於鬧著眼睛的魏建綱分明地覺得那雙手在他的雙肩肩窩裡輕輕地揉捺過,那香味像在飯鍋上燉熱了撲到他的臉上來。特別惹人。猜想得出那吐氣的嘴巴(或者叫騰出熱氣來的鍋)靠得自己很近,慌得他的心怦怦亂跳,再也不敢把眼皮彈開來。

「這個女子是誰呀!」他大惑不解地想。他是讀過《聊齋志異》的,莫非那些故事竟有真的!

這女子自然就是趙娟娟了,她原應該摔得半死不活的;偏偏運氣好,不曾直接碰著鐵骨實硬的水泥地,卻落在一個稍有彈性的中間體上。自己不曾受傷,讓別人替她痛。她自然很對不起人家。人跌到這種樣子,會不會再醒過來?會不會醫得好?會不會留後遺症?她從未碰到過也沒有一點經驗。她慌慌的央鄰居打電話叫救護車,自己上樓整了整面容(當然也有些地方跌得很痛的),關了窗,拎了個小手包,鎖了門,就上救護車送病人上醫院。

到了醫院,她不曾說出是自己把人壓傷了……原因很多,這也難怪,不過因此她被看成「見困難就幫」的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去後一直守在他的旁邊,聽到他痛得呻吟,她難過得掉下眼淚。因為他在為她受罪,她卻不能把那痛楚移到自己身上來。之後魏建綱聞到香氣醒過來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洗過臉,把淚痕揩掉了,重新塗上香脂,才擴散出那麼濃郁的刺激味。

她和醫生都是從魏建綱的口袋裡找到了工作證才曉得他是什麼人的。醫院裡打了電話給他的單位。單位來人的時候,魏建綱正在昏睡之中。來的五個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趙娟娟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病人還沒有家屬。這五個人一同來又一同離開,女的中間也並沒有哪一個人表示特別的親昵。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向趙娟娟用 「你們是親戚嗎」這樣的方式提出問題,使趙娟娟不必說一句謊話就點頭度過了這一難關。而他們又因為都很忙碌,看到有這樣一位年輕、漂亮、溫柔的親戚在旁邊照顧病人,那生病也簡直變成了一種幸福,毋須他們耽誤了革命工作再去關心了。

這個並不特別的細節到後來發生過異乎尋常的作用。二十多天以後,魏建綱傷愈出院,向單位領導上和團支部書記李瑛請示,他要住到親戚家休養一陣,那兒方便,會照顧得好一些,隨便什麼時候想到要吃些什麼,都容易,不像吃食堂。大家都相信這是實在的,的確是比較合適的。那到醫院去探視過的李瑛見過他的親戚,自然不會異想天開,疑心老實的魏建綱會假造出一個親戚來。

趙娟娟和魏建綱的關係既然一開始就這樣不同尋常,他們親密起來也是很自然的,發展到感情上白熱化的程度也用不到多少時間。魏建綱沒有任何經驗能夠區別出一個青年女子究竟是婦人還是姑娘,也沒有研究過這些大城市裡女人的外形能叫人錯看多少年紀。他知道了原來就是這個美麗的趙娟娟使他吃了這一趟苦頭,就覺得她的熱情和親切是理所當然的了。因此他並不迴避一般初交時顯得過分的接近。他的肩胛,他的額頭,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有時候同她的手接觸,並不認為女方過於隨便。雖然他不會這樣做,但別人主動做出來(當然在有意無意之間)則明明吻合他的需要。趙娟娟每天等到他吃過晚飯才離開,明展早餐以後就來了。每天都燒了可口而富有營養的菜肴帶來給他吃,臟衣褲一換下來她就給洗乾淨……偶然來探望魏建綱的同志們都稱讚這個好親戚。而魏建綱已經從趙娟娟那裡知道了這 「親戚」兩字的來由,竟也含笑著不加否認。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魏建綱已經吃過晚飯好久,趙娟娟還陪著他沒有走。後來她侍弄他躺下去,替他拿開披在肩上的夾衣,又把他按在被子上的手握著要放到他的被窩裡去。那手實在是被握得太長久了一點,以至於魏建綱害怕她還會做出什麼別的來,眼睛竟直朝另一張病床上看,怕有人注意,原來那床上的病人出去了。趙娟娟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竟心領神會、大方地笑笑說:「不好意思嗎?我的身體都壓過在你的身體上呢,那是在街邊,許多人都看見的。」

這真是一把火,把魏建綱的畏縮、顧慮都燒光了。況且他也毫無疑問是一個極有感情的人,那感情因此就被煉成油,讓那把火旺燒不熄。

「真正是天上掉下來給我的。」他從此就這樣想。就覺得愜意,就有一種佔有的衝動。他已經明白了這女子並不僅僅是為盡義務而來,很夠他興奮的了。所以後來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就隨便地讓她握,而自己也常常悄悄地回握得緊一些,把熱情傳遞給對方……

總而言之,魏建綱現在的表現同過去也並沒有什麼兩樣。照樣有情感,照樣有愛慕,照樣心目中有幾個想愛的人,比如李瑛和胡麗玉等等。趙娟娟不過是增加在這個行列里的一個新人。所有這一系列的人物,魏建綱沒有勇氣在任何一個人面前說出「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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