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清阿叔(4)

一晃又過了幾年。我再次同老清阿叔見面時,已到了一九五八年的冬天。那時候,反右派運動已經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猖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都早已有了應得的下場。我在這場鬥爭中雖然不能算是積極分子,但也是堅決跟著黨走的,我的言論和行動無可指責。就是交心也交不出什麼東西來,我是表裡一致的人。沒有見不得陽光的東西。我堅信只要跟著黨走,聽黨的話,照黨的意見辦事,就不會犯錯誤。這是五十年代革命青年最基本的政治品質,它絕對是正確的。過了三十年,到了現在的八十年代,我也相信這種觀點是完全正確的。在八十年代里,我常常碰到一批年紀比我略大或相差無幾的領導幹部,他們就這樣教育他們的子女和接班人。他們以現身說法,指出他們幾十年來所以一直工作順利不犯錯誤,始終正確,唯一的原因就是堅決照黨的意見辦事。其實他們是過分謙虛了,如果說得到家一些,還應該補上一句「即使黨犯了一些錯誤他都也還是正確的」。共產黨並沒有說自己永遠正確,以為永遠正確自信的倒是這些人。反右鬥爭擴大化了,而他則聲稱「我並沒有搞擴大化」……唉,不多說了,家醜不可外揚,留點餘地吧。其實我說這些,完全不是譴責別人,而是檢討自己。因為按照我的設想,原也應該成為他們那種人的,問題在於我的設想沒有實現。在社會主義這個重要關口前面,右派被擋住了,反右鬥爭中表現不壞的我也被擋住了。我被擋住的原因經說明是「不適宜在上層建築工作」,但究竟為什麼不適宜卻並未進一步指出來。這也可以算作朦朧派的傑作,可以使當事人更加耐想一些,不至於像主題鮮明的小說那樣淺薄也。上層建築既然不讓我待,我自然聽黨的話到基層里去。基層很好,勞動光榮嘛!工資沒有就沒有吧,好在年紀還輕,身體也還硬朗,總還可以為黨和人民做些事情的。

決定了榮歸的日期,我不得不先寫封信回去,因為這不是回鄉作客,而是遷去落戶,雖然作為無產階級,並沒有多少行李,但兩箱書的份量卻是沉甸甸的。

到鎮上碼頭來迎接我的,仍舊是老清阿叔。

班船還沒有靠岸,我就看見他站在碼頭高處了,他還像從前一樣,提根扁擔,仰著頭筆直地站在那兒,也許瘦了,更顯出挺拔的髂骨。我們這一族人,都是老年也不傴僂的。他看見了我,像過去一樣,正經地大聲喊我的名字說:「回來啦,我在這裡吶!」於是便來幫我搬書箱。這時我才看清他滿臉皺紋,一頭花白。我心中一熱,兩眼竟濕了。側過身去咬了咬嘴唇,才忍住了沒有掉下眼淚來。

我嬸嬸和全生死後,老清阿叔就只有一個七歲的小兒子興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養了不少,成活率不到一半)。合作化以後,雖然種田已用不到老清阿叔動腦筋,只須聽領導安排就行,自己不必再被釘在暗敗子的十字架上;但開門七件事,少了個內當家,穿戴吃喝,燒補曬藏,亂不成套,套套都亂,日子過得還是很糟。倒是前幾個月動了秋忙以後,生產隊辦了食堂,管了他父子的吃喝,不但無需再忙著燒那一天三餐,而且豬羊雞鴨全不用私人飼養,他一老一少簡直變成大爺小爺,舒服得很了。老清阿叔年近六十,不用再乾重活,隊里給了一條牛讓他飼養,極其輕鬆。興生還只十四歲,原來為了賺工分,已經在隊里掛了個號,經常參加勞動了。現在生活有了保障,讀書又不要錢,而且省力氣,他為什麼不乘機學點文化!便進了小學一年級,同七、八歲的孩子坐在一個教室里,起坐之間,顯得出奇地魁偉。所以,老清阿叔是熱忱擁護大躍進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懂得了一點世道。他猜想我這次丟掉飯碗回來,大概是為了我父親(他已經死了)的緣故,十分感嘆,卻不直說,反埋怨外頭的飯難吃,蹲在那兒受氣,倒不如回家來安穩。「回家來,苦是苦點,飯總有得吃的。」他自信我比他懂得多,原不該他來開導我,就裝著自言自語地說。然後起勁地一揮手,略略提高了喉嚨道:「我還巴不得你回來吶!回—— 來——好!骨肉在一起,暖暖熱熱!」

他說得那樣真摯動情,好像真有一股暖暖熱熱的氣流飄過來裹住了我。

然而,我心頭的優問、疑懼、冤怨,不是老清阿叔能夠排除得了的。生活的驟變雖然沒有擊垮我,使我失去信心,失去希望,但是我也知道始於足下的道路將是艱難而漫長的。我回鄉以後便迅速追上大躍進的步伐,盡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勞動中去,求得脫胎換骨,徹底改造自己。所以,我仍舊很少想到要關心老清阿叔。我能給予他的只能是他付我的十一,我也萬萬沒有料到,這已經使他感到滿意了的生活,他都無福同別人一樣過下去。我回鄉不到半年,江南的風還沒有把麥穗吹黃,他忽然就病倒了。

大家都忙著積肥下秧、準備夏忙,對於不參加主要勞動的老清阿叔生病,全沒注意。連我也是他病倒三天以後,早上偶而發現小弟興生在代他放牛,問了興生才知道的。興生也和老清阿叔一樣憨厚,從不知道央求別人什麼,難得沒法也只會發獃。我中午端了飯碗邊吃邊跑去問候,見老清阿叔用被角蓋著腹部躺在床上,兩眼失神,一臉灰暗。問他有什麼不舒服,他搖搖頭。摸摸他的額角頭,似乎並不發燒。我還是不放心,把了他的脈,發覺太粗太快,我懷疑說:「老清阿叔,出什麼事了?」 他定神看看我,仍搖頭不答。我估計沒有什麼大不了,便安慰了他幾句。回去放了飯碗干別的去了。到了晚上,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吃興生去食堂領回的薄粥。見我在床沿邊坐了下來,默默喝了幾口,忽然哽咽地說:「侄呀,我只怕要死了。」

「怎麼吶?」我吃了一驚。

「我倒霉,碰到鬼了!」他絕望地說。

「努!」我立刻放心地說,「別瞎說,鬼是沒有的!」

「哼!」老清阿叔第一次這樣不屑地對待我。然後想了一想,極嚴重地悄悄說道:「你不要說出去。我告訴你,鬼是有,我看見的!」

我雖然還是不信,但看他那麼緊張,也有點發怔。

「倉庫後面的河潭邊頭。」老清阿叔確鑿地說,「我碰到的。是初四夜裡,我晏睡,架了口網想弄點魚吃。走近河潭那邊,就聽見有響聲。」

「什麼響聲?」

「啜啜啜啜啜啜啜……好像喝水,聲音很大,又不像喝水。」老清阿叔出神地說,「我心裡就發毛,便撳亮了手電筒,想看看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呢?」

「老鼠,都是老鼠,數千數萬,大得像小豬。河潭邊頭上上下下蹲滿了,擁過去搶水喝。」老清阿叔緊張地說,「電筒光一射,馬上大亂。它們不逃走,反而對著我衝過來。我逃都來不及,有幾隻追到我身邊,爬上我的身,咬了我的腿,又一陣風朝倉庫那邊跑,一眨眼就沒有了。」

「啊,」我想了想便安慰他說,「那不就是老鼠嗎,怎麼是鬼呢?」

「有那麼大那麼多的老鼠嗎?」

「最多些最大些還不總是老鼠嗎?」我說,「吃了食堂,家家沒有糧食儲存了,老鼠沒有了吃的,大概都搬到倉庫里去了,吃住方便些。」

「別騙我了,那是鬼!」

「你不明明看到的是老鼠嗎?」

「你傻了。」老清阿叔胸有成竹地說,「你當鬼就不能像老鼠一樣嗎?你說,鬼究竟是什麼樣子?」

「哎呀,你……」我覺得老清阿叔想得太可笑。可是又找不到話說服他。

「你還說老鼠都去了倉庫呢。你來看。」老清阿叔倒說得精神起來,他把右腳露出來,抬高了腿指指腳跟讓我看。那腳跟後頭半塊老繭,像個冷糰子的皮子,被啃掉了厚厚一層,齒痕細碎,分明是老鼠咬的。

「要不是碰到了鬼,老鼠它敢咬我嗎?」老清阿叔證明自己有理卻又悲涼地說, 「我晦氣透頂。被老鼠咬過了,活不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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