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腳(7)

轉眼之間,就到了開學後的第三個星期天,陳家村上的小學生們,上午各自在家裡做完了作業,下午就集合在五年級學生陳國生家裡,練習為國慶演出的文藝節目。張青青家的大黃狗也參加了,因為它要扮演一隻老虎,由英雄的主人公牽著上場。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細節,觀眾看了就會明白那主人公不同凡響,於是英雄人物就被創造出來了。

張青青為了把大黃狗化裝得像只真老虎,很用了一番功夫。現在她摸到了竅門,只要在黃狗身上用墨汁畫幾條虎紋就可以了,看上去還真像呢。

大家在屋子裡蹦蹦跳跳,各干各的。而陳國生卻把青青和銀生找來,蹲在屋角里、研究一個嚴重問題——解放朱金頂。因為朱坤榮太不講理,對新中國的兒童進行殘酷的壓迫和剝削,金頂已經淪為他的奴隸,沒有一點行動的自由。他的手腳已經被朱坤榮釘上了「鐐銬」,鎖在家裡,不能前來參加集體的活動。功課已經一塌糊塗,身體也不行了。原來活潑潑,現在呆鈍鈍,如果再不想盡一切辦法去解放他,他就可能犧牲。歷史的責任顯然已經落到了以陳國生為首的小朋友們的肩上,他們必須行動起來,進行搶救。

但是,究竟怎樣行動,是文來還是武來?文來罷,老師的話都沒有起作用,朱坤榮難道還會理睬他們這班小頭鬼嗎!看來講理等於嘴上搽石灰,白說。那就要動武羅!這武又怎麼個動法呢?論打,他們又打不過朱坤榮;如果衝進去「劫獄」,無奈朱坤榮家的闊門總是關著的,好像怕元寶滾出來,所以小英雄也無法闖進去。世界上的事情就這麼複雜,不動武不行,要動武又動不起來。弄得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候,別的孩子也想起了金頂,因為金頂歷來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沒有他參加就顯得冷清了,苦生和興興兩個,不懂得利害,莽莽撞撞就去喊金頂。

走到朱坤榮家門口,見半闥關著,裡邊啪啪、叭叭、嘻嘻直響,正忙著呢。苦生雙手抓住半闥栓格,爬上去透過栓格一看,家裡毛竹節技攤得滿地,朱坤榮、金髮、金秋、金頂都在,哼,別說了,陳禾生像葯里的甘草,當然在。苦生做了個鬼臉,心裡頂瞧不起他,覺得這禾生哥哥往時也不愧是個英雄,現在變得熊極了,盡鑽女人的褲襠。另外還有幾個人,也吃家飯、屙野屎,對朱坤榮比隊長還服貼,實在不像話。苦生把頭一撇,全不看了,單看那朱金頂。

哈,好樣兒的!別看朱金頂萎萎地苦著臉坐在屋角里勒竹葉,其實一肚皮鬼念頭,他手裡捏一根毛竹節枝,眼睛卻盯在朱坤榮的臉上,朱坤榮不朝他看,他就一片竹葉、一片竹葉地慢條斯理摘著磨洋工,惹得苦生都笑了。

這時候金頂也看見了印在栓格外苦生的臉,便低頭搔搔脖子,想辦法要脫身。卻又找不出理由來。

苦生不耐煩了,輕輕地喚了他一聲。他抬頭看看苦生,又看看坐在門邊的朱坤榮,搖搖頭,還是不敢動。

苦生看著,很有點瞧不起,索性提高了喉嚨喊道:「金頂,出來!」

金頂巴不得脫身,剛一動,朱坤榮把眼睛朝他一瞪,他又不敢動了,連忙勒竹葉。

「金頂。」苦生又喊。

「金頂。」興興也喊。

「金頂。」

「金頂。」……好像非喊出來不可。

「金頂沒有空!」朱坤榮火了。

苦生是頂頭貨,他不賣朱坤榮的賬。又大聲喊道:「金頂,你出來!」

「不要來喊魂,他要勒竹葉。快走!」朱坤榮把毛竹節枝朝闥門一揮,表示趕他們走。

「今天星期。」興興理由十足地開口頂他。認為星期天應該玩嘛!

「屁個星期,滾,滾!」朱坤榮站起來,打開闥門,毫不客氣地把苦生、興興推開,隨手乒的一聲,又關上了闥門。

這可把苦生惹火了,他頓了一頓,把興興一拉,說:「走,去喊人來。」

他們回到國生家裡,苦生嚷道:「朱坤榮不讓金頂出來,還罵人!」

這時,司令員們的作戰方案還沒有定下來,見前線已經接火,連忙就問:「他罵什麼了?」

「滾、滾、滾……倒像趕狗。」

大家都生氣了。陳國生不愧是領袖,他想了想,就厲害地說:「我們少年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共產主義的接班人,他憑什麼叫我們滾,走,跟他講理去!」

「他同你講理?」興興提醒說:「他理都不會理你!」

「我們也去罵,罵翻本。」最小的洪洪說。

「不能罵。」國生老練地說:「少先隊員不可以罵人。」

「那怎麼辦?」

怎麼辦。陳國生靈機一動,有了。就說:「我們還是去喊金頂出來,喊不出來不歇。朱坤榮再罵我們滾,我們就說他破壞慶祝國慶節,看他敢凶!」

「他打人呢?」有人不大相信這個辦法。

「他不敢打人。」有人壯自己的膽。

「他打了呢?」有人打破沙鍋問到底。

一時竟沒有人能回答。最後還是小洪洪老實地說:「他打,我們就逃。」

「好。」大家竟一致同意了。

於是,這一群小英雄出發了,雄糾糾,氣昂昂,來到了朱坤榮家門外。那隻剛化裝成老虎的大黃狗,特別歡躍,圍著張青青又蹦又跳,也跟著來了。

大家停下來,一片寂靜,顯得沉重又莊嚴,眾小將的眼睛都看著陳國生,陳國生知道偉大的任務已落在自己的肩上,作為一個領袖,當然義不容辭,於是他像唱國際歌似的喊道:「朱金頂,快出來!」

喊過之後,沒有動靜。

「再喊,再喊!」啦啦隊鼓動著。

陳國生又喊了一遍。還是沒有動靜。大家的膽子就大起來,竟你一聲、他一聲的喊起來:

「金頂、金頂、出來呀!」

「金頂、金頂、演戲啦!」

「金頂。金頂、出來吧!」

「金頂不要怕你爹!」

……

但是,朱坤榮家裡一片劈劈啪啪的扎掃帚聲音,鬧得歡騰如常,沒有人理睬這些小英雄。

朱坤榮當然不是沒有聽到,他早就聽到了,明白是兩隻小活獼去拉了幫手來鬧事。大人同小孩子糾纏,沾了光要被人罵刻薄,吃了虧還不能說,總之是大人的不是;所以他決心不理。只是嚴肅地交代金頂老老實實,莫要幻想,別指望做爹的會放他出門,也就算了。

誰知孩子們的決心,也是很大的。果然就不歇地呼喊。對於這個,朱坤榮比如在街上聽賣狗皮膏藥的人叫喚,沒有什麼大不了,倒是家裡幾個成年人的態度,把他激怒了,那陳禾生老是低著頭在笑,似乎在笑他敗在無名小卒手下了,甚至還朝金頂那邊投過去同情、鼓動的眼色,女兒金秋更不像話,同禾生眉來眼去,分明都在搞他老頭子的鬼。朱坤榮一狠心,噗啦丟了手裡剛紮好的一把掃帚,一把拉開閥門,像金剛般衝出去大聲罵道:「操你的祖宗,操你的祖……」

兩句話還沒罵完,突然發現有隻老虎從孩子們那裡直撲過來,朱坤榮嚇得正要逃走,卻見它並不撲向自己,竟一頭衝進了大門。隨即就聽得金秋一聲驚叫,禾生 「哎呀,哎呀」喊了幾聲,又一陣忙亂,那老虎被禾生追出來,嘴裡卻銜了一塊骨頭,分明就是昨夜放在牆洞里作為誘餌的那一塊。這時朱坤榮也認出是張青青家的大黃狗了,不知是誰把它扮成老虎來嚇人,真是又氣又恨,想不到這畜生也通靈性,居然乘機奪門而人,搶走了骨頭,可見它也是蓄謀已久的。啊,這該死的畜生,打死你才泄恨呀!

朱坤榮把一腔怨氣都發泄在大黃狗身上,奔過去追著要打,想不到還沒走三步,陳禾生慌慌張張指著朱金秋走出門來了。那金秋就像個棉花塔袋,軟綿綿地伏在禾生肩胛上。

「怎麼怎麼?」朱坤榮又驚又氣地問。

「金秋昏過去了,送醫院,送醫院。」禾生匆忙地說。

「金秋,金秋!」朱坤榮急了,看著女兒抱在禾生懷裡,實在不像樣子,但又不能怪禾生,只得叫道:「我來背她,我來背她。」

「還是我來吧,還是我來吧,」禾生捨不得放,急匆匆跑得像一溜煙。

「慢點,慢點,別摔跤,等等我!」朱坤榮在後面追趕著。一面叫道:「誰作的孽?該死的狗!」

金秋姑娘已經醒過來了,她聽見爹爹在罵狗,也知道自己被禾生抱著。她覺得很舒服,她裝傻……

苦生不管這些,朱坤榮一走,他就趕忙去把金頂拉出來。

「金頂,金頂,快去練節目。」

金頂打著呵欠,懶洋洋地說:「我要睡覺。」

從那時候開始,朱金頂便失蹤了,等到朱坤榮發覺,派老婆去找沒找到。天夜了不見回來吃夜飯,一家子出動也沒尋著。

朱金頂被藏在村頭的張桂泉老公公家,一團整整困了兩天兩夜。因得張桂泉老公公流了眼淚,他從不罵人,這時也禁不住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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