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腳(3)

陳禾生在「勾引」朱金秋嗎?是的。

這也很自然,他們同是一年生的,同在一個村上,從小在一起長大,他們彼此都很熟很熟,如果他們愛上了,那有什麼奇怪呢。說真的,倒是因為太熟悉了,早就習慣得像兄弟姐妹一樣,所以好久不曾想到他們之間竟還要戀愛,因為這從小建立起來的親密、純正的友誼,常常使異性的吸引力失去光彩。他們總是很信任,很親愛,總是心貼著心,直來直去,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曾發生過疑慮或尷尬。直到一年前,有一次晚上看電影,回來路上,該死的小金頂竟發生了一次超齡求知慾。

看電影回來,一路都是人,金秋、禾生、金頂就在這個列隊里。大家看了電影,自然會有感想;三人一群,四人一排,各說各的。禾生同金秋也在談。金頂忽然問道:「他們吃的什麼呀?」

「誰吃什麼了?」

「電影里的那個國均。」

「那個男主角嗎?」

「對」

「他沒有吃什麼。」

「吃的,你們怎麼沒看見!」

「我沒看見,他吃什麼了?」金秋奇怪極了。

「那麼,為什麼他和那個女的兩張嘴合在一起呢?」

「別瞎說,你懂什麼!」禾生連忙說。

「你才不懂呢,看見了還說他們沒有吃什麼。不吃什麼為什麼嘴對嘴?你懂你就說出來!——嗜,說不出吧!還騙我懂呢。」

他們果然「不懂」。剩下的一段路,竟都不再開口了。

明天早晨,禾生上碼頭挑水,碰著金秋洗好了衣服往回走。

按理金秋就會說禾生起晏了,但是今天竟不曾說。有那麼很少幾秒鐘,兩人自然而然面對面停滯了一下,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珠悠悠地轉一圈,然後眼光溜到旁邊去,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看,就擦身走過了。

不必再說了,該死的金頂,全是他惹出來的!

從那以後,他們就擔了心事,知道兩家老人有疙瘩,不大容易稱心如意地結合。陳禾生很想討這位未來丈人的歡心,他知道朱坤榮喜歡能幹、儉樸、吃得來苦的人,這些陳禾生自認還夠格。也許朱坤榮還不曾看出他的精明處,他倒是摸著了朱坤榮有些貪多算小的弱點,他隨時都在找機會扮演「努力為你服務」的角色,儘可能讓朱坤榮接受他這無償的勞動。應該說,小夥子做得相當成功。

陳禾生估計也沒錯,朱坤榮對他的德性倒並無異議,但一聽到有那麼回事,就彆扭了,惱火了,悶著一肚子不快。但又不肯發作。孩子是自己從小看他長大的,而且長在自己身邊,就在他爹狗屁倒灶同自己鬧矛盾的時候,也沒有影響孩子之間的來往。他也不曾對他有另外的看法。現在自然不便對他說什麼了。他只有生陳洪泉的氣,從前虧待了自己,如今又壞著心計來討朱家門上的便宜。女兒養到這麼大,正好幫著自己掙家業,況且又碰著了好時代,有多少能力儘管可以使出來,收入能成倍成倍地增加,陳洪泉倒使個招兒來挖他的牆腳了;走著瞧吧,沒有那樣的便宜事。朱坤榮不打算把女兒看成賠錢貨。現在提倡晚婚,晚婚好嘛!朱坤榮舉雙手贊成,第一,女兒應該幫父母多做幾年生活,報答養育之恩。第二呢,將來出嫁的嫁妝也要靠自己掙出來。當然做父母的也有一份心意,但不能靠這一點成什麼氣候。將來朱坤榮怎樣打發女兒出嫁,就全看女兒自己的努力。現在,八字還沒寫一撇,早著呢,對象是天皇老子,也得先穿破幾件龍衣再說。至於到陳家門上去做媳婦,那得多看看情況,不光考驗女婿,還要考驗考驗公爹呢。

一句話,朱坤榮要難一難陳洪泉。你陳洪泉是共產黨員、大隊支委、生產隊長,十多年來一直領導大家走那個「集體富裕」的道路,結果把大家弄窮了。你算是個正派人,並不曾像有些幹部那樣「集體不曾富,自己倒富了」。你同大家一樣窮,但總不能再窮光榮了吧!這兩年大家在富起來,真正要集體富裕了,你也該顯顯自己的能耐!你的能耐在哪裡?你還不及我朱坤榮,身上穿的、碗里端的不說,你那三間破屋幾時才更新?我女兒不是王寶釧,休想把新房做在寒窯里。你的任務重著呢,自顧自忙幾年再說吧,別先把眼睛看著人家的姑娘!

朱坤榮是向前看的,並不記他,不過因為過去有過不愉快,現在要求苛刻些罷了。這也算通情達理了。真的,他對陳洪泉也像大黃狗一樣,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嘛。

朱坤榮這樣想著的時候,往往同陳禾生的出現聯在一起。有時候,是陳禾生站在自己面前了,他才想起這些來。而另一些時候,則好像是一種感應,往往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這真是緣分。

自從朱坤榮買回毛竹節枝以後,陳禾生雖然自家不曾買到,但卻得到了一個為朱坤榮報效的大好機會。扎掃帚是陳家村上的傳統副業,陳禾生從小就跟著大人們到供銷社的作場里去做過加工活,天下無沒用的技能,現在可給他大開了方便之門。靠了這一點,他可以隨時隨地走進朱坤榮家大門,在那兒同心愛的金秋姑娘一起操勞,愛待多少時間就待多少時間,決不會成為討厭的人物。

聰明的陳禾生把這種機會利用到藝術化的程度,每當朱坤榮吃完中飯,打著飽嗝,努力克服午睡的渴望坐到矮板凳上去扎掃帚時,陳禾生就瀟洒地走進來了。他常常穿著天藍色的西短褲,印有紅字的白背心,輕輕快快地叫了一聲伯伯,並不在乎朱坤榮是否答應,就走過去把愁眉苦臉的金頂從坐位上推到一邊,一面動手操作,一面說:「去午睡吧!」他做得自然而親昵,完全像一家人。金頂得了空,撲刺就往外飛,可以玩一會,朱坤榮呢,也聽出「去午睡吧」那句話是對著他說的,雖不肯答話,臉上平板板地像不曾理會,其實心裡像吃了杯冰淇淋那樣舒服。

這種時候,他會對懶散地坐著還未動手的兒子金髮不滿地說:「還不曾歇夠哪,這像是給自家做事嗎?」一句話泄露了天機。他本無心,別人卻聽懂了。

「不怕豬頭不爛,就怕火功不到。」陳禾生想起這句不大恭敬的話,其實倒也確切。他有的是工夫,他捨得工夫替朱坤榮賺錢。他不在乎,他要人!他相信勝利一定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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