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奐生包產(3)

一九八○年雖然受自然災害的影響減了產,但是蘇南農村的氣氛卻新鮮而活躍。盲目的開河、築路、移山填海、平整土地,把房屋搬到一塊去建設「新農村」等等,都停下來了。社員們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同時,對黨的政策已有所了解,有了信任,對今後該怎麼辦已經明白了。這就使社員們膽大放心地各自根據自己的條件去種植,去飼養。去編織、去引進新的技術、去創造更多的財富。

精明的社員,在年底年初的走親訪友活動中,已經為全年的家庭副業畫好了藍圖,然後便忙碌地、很有信心地埋頭於去了。

陳奐生卻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生產隊里的農活不多,無非是鋤一次草,修理排水溝,輪班罱河泥,為秋種積肥,做不著工分,春天變得很空閑了。陳奐生沒有別的手藝,只能養些家畜家禽,也上城賣過幾次油繩,生意卻大不如前。車站上的小吃品種多了,挑擔賣小餛飩的、賣豆腐腦的、賣煮熟了的雞蛋的……比比皆是,很少人再買那吃了口於的油繩。這背時的活兒就不能於了。原來他不想再到廠里去。年底里廠長叫他休息,開了年他也沒有去。自己既然幹不了,就不要掛名揩油拿工資。後來看看不行,這樣下去沒出息。況且生產隊的包產責任制勢在必行,自己還拿不定主意,還是先在廠里呆下去再說,橫豎眼下廠里還有原料,暫時還不用出門採購。況且採購員也不光他一個,並不全靠他,可以拖一段時間。去了之後,其實也沒有事情做,他倒閉不住,盡量插手進去,什麼都干,例如搬運、掃地、上街買零碎。心裡還老是忐忐忑忑,生怕有一天打發他去找吳書記。

開頭幾天,並不曾引起別人注意,後來廠長就找他談話了,說:「奐生,你來上什麼班!你是採購員,應該出去跑,跑著了貨,廠里付獎金;跑不著,你的工資和出差費廠里付。其他事情,有別人做。你做了,工資也不好開支的。」

陳奐生聽了,例說不出話來。廠長又說:「家裡安排安排好,還是去看看吳書記吧,要帶些什麼禮物去,只要你認定吳書記肯收,只管告訴我,給你帶去就是了。」

陳奐生也沒有回答,從此只好獃在家裡,想拖一拖再說。世界上的事情實在太複雜,陳奐生真是弄不懂。

儘管陳奐生不夠關心國家大事,但時代的新風依然不斷地吹進他的胸膛。自從 「文革」以來,大約有十年的光景。每到春天,總有一群群外省的農民流到這裡來,要求幫助他們一點糧食。那時候陳奐生自己肚餒,無法解囊,但同病相憐,總是打了稻草地鋪,留他們住,照顧是很周到的。七九、八○年,就不再有人來。陳奐生先例想著他們,後來也忘記了。現在他們又來了,不是因為飢餓,倒反帶了各種各樣的土產來這裡兜售。他們三三兩兩在村頭上轉游,既賣這裡缺少的土產,又講他們近兩年來的變化。其中居然有過去住在奐生家裡的人,念著舊情,找上門來,送了奐生五斤花生。奐生留了他一宿兩餐,當天晚上談了半夜。原來他們那裡早已包產。那人興高彩烈,反反覆復地說:「各人包種一份田,收多收少自己負責,你別想沾別人的光,別人也沾不著你的,哪個還能不起勁!這才真是多勞多得呢。不光多勞,還要多動腦筋。農民有了自主權,哪個不會種田!哪個不曉得學好經驗!哪個不想往好路上走!眼睛一眨,我們不就好起來了嗎!要在過去,就不行,光聽幹部指揮,明知不對也不能犟,餓肚皮自己倒霉。有難同當倒也罷了,偏偏有些幹部靠手裡有權,手臂直伸,多吃多佔,撈得結結實實,叫社員還有勁嗎?!現在他們撈不著了!」又說:「你們這裡怎麼還不包?幹部不肯嗎?社員倒甘心把虧吃下去?」

陳奐生聽了,不覺心動。疑疑惑惑問道:「這算不算資本主義道路呢?」

「當然不算。土地還是集體的,你又不去剝削別人,倒還把有些幹部的剝削行為堵塞了,才真是社會主義道路呢。」

從那以後,陳奐生心裡就常常盤算這件事。深更半夜,困不著覺,和老婆嘀嘀咕咕商量。老婆說:「分了田,你在廠里,哪個來種?收不著要賠呢。」奐生說: 「這廠里的飯,我看也吃不長。」「為什麼?」「吳書記……」「吳書記什麼?」 「你莫跟別人講。上次吳書記就說了,這碗飯不是我吃的。」「只要他肯開條子,你就只管定心。」「唉,吳書記說那話,意思就是叫我下次不要開口了。」

老婆聽了,也發慌起來說:「這頭剛開,倒又斬斷了。」接著嘴一噘,嘟囔道: 「吳書記也真是,他曉得你忠厚,就不肯再幫幫忙!」

陳奐生嘆氣道:「現在都反走後門,他是個正派人,倒去開?」

「哼!」老婆痴不痴,呆不果,忽然說了句絕話:「關了後門,前門為啥不拿貨色出來賣?」

陳奐生不理她,自顧自說:「再去,我也說不出口。」

「我曉得你是知趣人。」老婆奚落他道,「肚子餓到不得過的時候,你也照樣開口借米的。現在臉皮倒嫩了。你跟他單個單說一說,就是求求他,也不礙。」嘿,別看這女人平時不響,枕頭邊有了錢,人就變得精明了。

「上次我也不曾在喇叭里喊。」

「不喊?一個天下都曉得了。」

「說了他不答應呢?」

「也不算坍台!」

「白跑一趟,空著手回來,就坍台了。」

「坍什麼台?買不到也作興的。」

「人家會說我和吳書記的交情也不過如此。笑我!」

「由他去笑好了。又不是沒被人家笑過。」

「路一斷,廠里還要我做啥?只好回來了。」

「做啥,你又不曾犯錯誤。」

「人家不要你,你老著臉皮挨在那裡。男子漢大丈夫,做得出嗎!」

「廠里人也不都是採購員,你不能做別的事情嗎?」

「自說自話。」陳奐生被纏得懊惱起來:「你去做,你能幹。」

「我去好了。掃掃地總會的。」

爭來爭去,哪裡有結果。陳奐生只得獨自盤算。

就在這當口,陳奐生看見王隊長家裡常常請客。廠長來過,書記來過,就連廠里幾個數得著的頭面人物,也都分別在隊長桌子上紅過面孔。真叫人猜不透是什麼原因。請客就該集中一次頭,分散了豈不多花錢,這就不像精明人干出來的事。看來分明是有事情同他們個別商量。

想不到過了幾天,王生髮竟一臉掛笑來拉奐生吃酒。陳奐生吃過虧,料想黃鼠狼拜年,沒有好事,推託不去。誰知隊長拉住不放,說什麼「吃了你的,還要還還禮。」不由他不去,拉到家裡就倒酒。一頓吃下來,嘻嘻哈哈也不曾說什麼正經話。直到黃昏深了,送他出門時,王隊長才正經地說:「奐生,你幫幫我的忙!」

「幫啥忙?」

「我要到廠里來。跟書記、廠長講過多次了,不答應。今天總算口氣里有點鬆勁,趁熱打鐵,你也從旁幫我說幾句。」

陳奐生詫異道:「你不當隊長了?」

「再下去隊長還有啥當頭!」王隊長說。他自己一怔,知道失口了,想了想接下去道。「哪個社員還會聽隊長的話,生產不好管,將來減產了,倒要剋我。還是進廠安穩。」

這些話,往常陳奐生是聽不懂的,這一次心裡倒也有些明白。便說:「我說話有什麼用,又沒得權。」

「嗨,你現在是紅人,有用。反正你也別管,有用沒用不關你事,只要說了就算幫忙。剛才我也同書記把話說到底了。只要答應我進廠,我馬上積極把隊里的包產工作搞完。否則我就拖,大不了辭職。就是辭職了,照往常的規矩,大隊里也要安排我!」

說罷,王隊長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務請關照的意思,這才送他出門。

陳奐生心裡著實震動了一下:「哎呀,這『尖鑽貨』連隊長都不要當,一定要鑽到廠里來,他是看準了這是塊肥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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