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奐生轉業(6)

陳奐生搭上九路車,到百貨公司門口下來,再無閒情逸緻去大鏡子前照自己的 「尊容」,急急忙忙,就往地委機關里跑。走過一段路,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那人叫道:「奐生兄,投什麼!」

奐生一看,原來是新交的朋友林真和。奐生忙停住說:「哎呀,我都沒有看見你。」

林真和說:「你倒快,去了回來了嗎?」

「你怎麼曉得的。」

「我剛才到吳書記家去找你,碰著老阿姨,說你到××廠去聯繫了。怎麼樣,答應多少?」

陳奐生把頭一犟說:「屁!」

「怎麼?」林真和不信,「書記批了,會打回票?」

陳奐生直爽地把介紹信摸出來給他說:「我還騙你嗎!」便把在廠里碰到的情形,一一二二,統統告訴林真和。林真和把腳一跺說:「老陳,碰著姓王的那隻猢猻,你算倒了霉。那個人你同他空口說白話,不給他好處,你就是他爹娘,他也不會認。我是吃過他的虧的。唉,你也不曉得,難怪你。若早上同我商量了再去,我事前會提醒你避開他。候他出門了,你再去找朱書記;朱書記就會直接問供銷科。只要供銷科說聲有,就好辦了。現在弄僵了,怎麼辦呢!」

奐生見林真和一片誠心,比自己還著急,十分感動,說:「吳書記說過,打回票就找地委劉主任的。」

林真和忙說:「那好,只要有這句話,劉主任辦起來比書記著力。書記是領導,有些話不好說,轉一個彎,讓劉主任出面,當任務壓下去也沒關係。走,我跟你同去,怎麼樣?我在門口等你,聽你的迴音,再有什麼周折,也好給你出點主意。」 說著,也不等奐生同意,跟著就走,一面悄悄地說:「要快。這裡只有幾爿廠有這材料。那個年輕的採購員,和××廠的王廠長恐怕有關係,前幾天他露了點風,說有一爿廠答應給五噸,正在談判。說不定就是××廠的。等他們談妥了,你就完了。」 然後又坦率地說:「我這個人沒有歪心思。你只管放心。我看你也是老實人,誠心交一個朋友。採購員這碗飯,真不好吃,我們廠小,手段小,人家看不起。我又沒有什麼門路。我開始出來跑,這裡有一個遠親,是靠他幫忙。後來調走了,我就瞎了,要想搞點東西,一直是磕頭跪拜求人的。哪個有辦法,要我服侍也肯,跑腿也肯,化小錢也肯,用得著我只管喊我,我做小媳婦做慣了。只要別人搞到材料以後能回給我一點,我就把他當老子待。那個年輕人忒狂,我同他認識兩年了,只要碰在一起,香煙總是吃我的……衣服髒了我都替他洗。他一直答應給我點材料,到現在不曾給一斤。這一趟他已經搞到了三噸,還在搞五噸,我開口要回半噸,他說自己還不夠,一推精光。還說他黑龍江有個朋友手裡有點貨,他沒空去取。如果我等著要,他寫封信去商量,給我半噸,自己去拿。嘿,趕幾千里路去拿半噸材料,光路費都算不來,他真把我當小孩子,弄我的白相了。」

陳奐生聽他這麼說,知道是和自己一樣的可憐人。自然信得過了,到了地委,林真和果然在傳達室等他,讓他一個人進去。

陳奐生跑進辦公室,劉主任正在寫東西。奐生在背後叫了一聲,劉主任回頭見他來了,放下筆,說:「怎麼樣,他們給不給?」另外幾個同志,也都回頭來看。

陳奐生一聽,知道吳書記交代過了,心就放寬了一點,把到××廠的情況,詳詳細細向劉主任又說了一遍。

劉主任聽了,好像很生氣,重重地說了一聲。「好!」便問著長久不開口。

劉主任把手裡半支煙吸完了,才抬頭朝奐生笑了笑說:「不要急,介紹信呢?」

陳奐生連忙遞給他。劉主任看了看,便拿起電話筒,撥了號,開始講話。「物資局嗎?我找唐科長……啊,你就是老唐,好,吳書記有點事,要拜託你呢。…… 不是客氣,難哪……事情很小,就是吳書記不會燒香……你來?不要不要,我來吧,我來吧。」

電話掛斷,劉主任對奐生說:「你坐在這裡等一等,我去了就來,很近。」他出去了。不到一分鐘,又跑進來對奐生說:「你還有介紹信在身上嗎?隨便什麼介紹信都行。萬一仍舊到××廠去拿材料,他們看見這是打過回票的,會改不過口來,最好換一封。」

陳奐生說:「有倒有一張,就是上面開了五噸。」

「五噸就五噸,管它!」劉主任說。拿了一看,又說,「這一張好,是經過縣裡轉的,合法。」拿了就走。

不到一個鐘頭,劉主任興沖沖回來了,大聲說:「奐生,挑挑你[注],給你五噸。你拿這介紹信,上面有物資局的印,仍舊到××廠去拿,直接找他們供銷科的高科長,已經聯繫好了。不要去找那姓王的。」劉主任見大家在聽,就告訴大家說: 「還是那姓王的鬼,連供銷科對他都一肚皮意見,那傢伙邪得厲害,家裡二十寸彩色電視機,冰箱,空調都全了,手還伸得老長,人家說他還缺一口水晶棺材!」……

陳奐生喜出望外,走出來,在門口碰著了林真和。林真和看了介紹信,聽陳奐生一說,就和奐生商量道:「這件事,我來幫你辦,那姓王的認識你,別碰著了,你別進去,我去。你在門口等我,我辦起來比你有經驗,包你不出紕漏。」

陳奐生原怕再碰壁,樂得聽他。兩人一同到了××廠,林真和進去,陳奐生就在門口等。他提心弔膽,生怕再生枝節;等了幾分鐘,就像等了幾十年。但急也無用,只得耐著性子,蹲在那裡拾一塊磚角在地上劃痕痕,划了一陣,再一條一條地數清它,等到林真和出來,他已經等得心都爛了。其實還不到半個鐘頭。

林真和一見奐生,連連說:「成了,成了,只要回去把錢匯來,就好開票提貨。」

兩個人都高興得不得了。乘車到百貨公司下來後,林真和一把拉住奐生,進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硬要請客。把陳奐生按在朝南坐位上,要來了兩斤黃酒,一個拼盤,三個炒頭,一隻砂鍋。兩人邊吃邊談。足足坐了三個鐘點,那林真和當了七年採購員,經驗豐富,講了許多苦處;也講了一個採購員應該懂得的各種事情,諸項關節;描繪出社會上各種人的嘴臉,把那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搽了紅粉,藏著黑心;開口為人民服務,伸手撈黃金鈔票;婊子裝正經的偽君子,罵了個狗血噴頭。

末了,林真和以商量的口吻,問陳奐生能不能看朋友交情,回一噸材料給他救急。陳奐生從未受人如此尊敬,想著他許多好處,覺得小隊里本來只要二噸,公社給二噸也說得過去了;反正有得多,自然一口答應了。林真和又勸他不必回去取款,只要打電報把匯款賬號,匯多少款子,告訴家裡,就可以了。如果奐生不會打電報,他包辦就是。這樣,還可以在這裡玩玩名勝古迹,開開眼界,他也沒有事了,打算陪奐生到處走走。

出了飯店,林真和又拉著奐生到旅館裡吃茶,揩面,洗腳。然後告訴他,這五噸材料,將來的發票,自然只能開奐生廠里的抬頭,所以要拿出一噸,還要奐生廠里的領導點頭,這就要看奐生回去能不能說服領導了。其實這也不難,只要說是吳書記和劉主任的意見,廠里就沒得話說。

陳奐生聽他說得在理;其實是被他教會了,否則,回去就想不到要這樣說。現在有了主意,曉得不會有困難,連連點頭稱是。

「至於鈔票,」林真和說,「我馬上打電報回廠,叫他們匯到你們廠里,以後再來提貨。」

兩人剛剛說完,房門打開,那個年輕的採購員也吃得面孔紅彤彤的闖了進來,他眼裡像沒有看見奐生,朝林真和瞪了瞪眼,狠狠地罵道:「×他娘,老子倒霉!」

「什麼事?」林真和忙問。

「唉,別說它了。那五噸東西,明明要到手了,不知給哪個狗×的搶了去!」

「哪個廠的?」

「××廠,他們廠長和我老交情,一口答應的。供銷科橫撐船,作梗。拖來拖去,拖到今天,被物資局一口吃去了。不知他們私底下塞了多少錢!娘的,挑人家吃飽了。」

陳奐生一聽,分明是說的自己,正想說話,被林真和輕輕踢了一腳。

林真和不動聲色地說:「唉,你也會被人家吃癟,我們這些人,還有什麼辦法!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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