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繫心帶

鄉村汽車站的下午是寧靜的。小小的候車室里,散散落落放著幾張靠背長椅,只有五六個旅客寂寞地在那裡等車。他們的車票都已經買好了,但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搭上車子;如果汽車在前一個站頭已經滿載了,到了這裡又無人下車,它就直駛而過,不再停頓。這樣的事情是常常發生的,今天下午就出現過兩次。眼睜睜望著別人在前進,自己卻停留在原地不動,總覺得有點悵惘。但焦急毫無用處,有了車票並不等於就有了位置,位置是需要正有得空,或者別人讓給你,才能獲得的。經常在鄉村車站上下的旅客,大都有這種經驗。然而他們並不失望,因為他們知道時間越晚車越空,歸根到底總有位置給他們。因此他們乾脆不去盤算,有的看書,有的躺下假寐,有的就細細地欣賞貼在牆上的宣傳畫;實在無事可做的人,則充當臨時的數學家,先數清房頂有幾根椽子,再算算有多少塊鋪地磚……盡量對時間的逝去表示毫不介意。

因為誤點,李稼夫同志把來送行的人都推回去了。在家都忙著工作,沒有必要為他耽誤生產。他要對他們講的話都已經講過了,要講的話終究也不能都想到並且都講過。一切都應該有一個自然而然的結束,然後也會有一個自然而然的開始。他在這裡的時候大家都認為非有他不可,他一旦走了,或許別人會發現:不依賴他倒反容易進步。歷來如此。

汽車終於又來了,他走出車站,車卻又開過去了。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寂寞的候車室里去,就在公路邊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呼吸著鮮潔清香的空氣,讓和煦明麗的陽光透過枝葉扶疏的楓楊,一線線射在身上。他撫摸著花白的頭髮,抬起瘦削而顯得蒼老的臉龐,眯縫著眼睛看了看晴朗而高遠的天空,眼光隨著一隻盤旋的蒼鷹落到附近的幾座小山上。他第一次驚異地想到:在那寬闊的平原上面,怎麼會有這幾座孤零零的隆起的山頭。它們似乎不是地上長出來的,倒像是童話里的神仙,帶了禮物出門作客,偶爾經過這裡,一時疏忽掉落下來的幾塊點心。山頭被平原上快要成熟的金黃色的稻海包圍著,一座座村莊,一叢叢樹木,也像騰空漂浮在海面上。李稼夫望著這熟悉的一切,忽然升起了一種無法剋制的眷戀之情。

李稼夫在這塊地方整整生活了十個年頭。他不是抱著希望,而是希望被毀滅了之後來到這裡的。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也不大光彩,自從搭上社會主義這條船之後,倒是努力要做一個好的水手的。他的努力受到過稱讚,於是有一天就跟著稱讚他的人倒霉了。他既被當作「走資派」用人不當的證據,又被當作凡重用了他這樣的人就是「走資派」的證據。被這樣用過之後,他就失去了價值,被從船上拎出來,拋進了「大海」。在這一剎那之間,他忽然明白:有人駕船載著他迎著礁石開去,因為自己不願意毀滅,於是就先毀滅他。而他也明白,即使自己還待在船上,也沒有力量扭轉方向,好像他的毀滅已經註定了。

他記得,那時候他木然地被推上火車,然後又被汽車載到這裡扔下來。一路上他看到無數匆忙來往的旅客,似乎他們都堅定地朝著一個目標前進,知道去哪兒和去做什麼,知道有什麼樣的人在等待他們。只有他什麼也不知道,空空漠漠,似乎走出了這個世界。他從汽車上下來,望著這個陌生的小車站,陌生的走路人,以及那裡的情況一無所知的村莊和茫茫的田野,感到寒冷,感到顫抖。他不知道這裡的人會怎樣對付他這個「反動學術權威」,不知道將把他遣送到哪一個村莊,在哪一個屋頂下生活和怎樣生活,真像被拋進了大海般苦寒和窒息。

很久以來,他已經忘記了這種情景,就是在最後要離開的時候也沒有想起。因為現在的情形已經完全不同了,他在臨上車站之前,還緊張地想著一切必須交代清楚的工作,接著又是歡送他的人群在車站上伴了他許久……可是,汽車卻似乎故意不肯帶走他,要他在這個地方單獨地多留一點時間,強迫他去想一想來時怎樣?去時怎樣?

「總以為被丟進大海里淹死了,結果雙腳卻站在堅實的大地上。觸礁毀滅的不是任何一個無辜的人,而只是那些大大小小罪惡的艦隊。」他微笑地看著被陽光照亮的山頭,想道,「生活好像要結束了,其實它永遠不會結束。不過是推移到了一個新的站頭,向你展示出另一個方面而已。一切企圖毀滅生活的人都是徒勞的。這個運動把我們許多同志推到生活的反面去了,粗淺地看去該是多麼不正常。獰笑著做這件事情的人,現在哀泣已為時太晚,因為這無非使我們的人多認識了生活的一個方面,從而變得更加聰明和更加有力量了。我們再也不會停滯在過去的生活里。」

他望著那藍湛湛的天空,望著那隻還在盤旋的老鷹,不禁想起了那一架著名的三叉戟飛機和那隻天馬。他總覺得從那次事件以後,我們就有了測定「天才」的經驗了。那是並不費事的,以後凡遇自稱「天才」者,只要請他坐飛機升到高空,然後俯衝下來同大地相撞,苟能腦袋完整,自當刮目相看;如果天靈蓋也成齏粉了,那也只好表示惋惜而已。後來的那四個,本來是早該請他們去試一試。無奈死皮賴臉不肯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滾,滿以為撞不著頭了,卻讓地火燒爛了屁股。李稼夫有趣地想著這些,獨個兒悠悠地笑了起來。

是的,混亂的時期已經結束了,他早就該離開這裡。調令已經下達了近一個月,他原來的機關里還派了同志來找過他,催他儘可能快一點回去。他也已經允諾了。但是一直拖到今天,他才下決心離開這裡,因為他在這裡已經很習慣了。十年來,他在這個小汽車站上上下下乘過多少次車,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都是為了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民在忙碌。這裡的人民已經把他像紙鳶營一樣放到一個位置上了,而他也習慣於讓人民用一條線牽住他,使他能夠固定在那個位置上;以至於他想像不出萬一這條放紙鳶的線一斷,他會飛到什麼地方去。一直到他終於想明白,無論他在什麼地方,這條線再也不可能斷掉,即使他這次走了再沒有機會回來,他也不會忘記這個地方永遠是他的起點。他和人民的關係將始終千里姻緣一線牽,這一條紅綢絲帶將隨時傳遞雙方脈搏的跳動。於是他才決定離開。

這時,他注意到山頂上騰地飛起了幾隻小鳥,隨即傳來了「轟隆隆」的炮聲,他馬上猜想到崖壁上的岩石又剝落了一層,彷彿看見大塊大塊的岩石怎樣被震裂,慢慢地傾斜,然後迅速地倒坍下來;小石塊又怎樣飛濺到半空,雨點般落下來,同地上的岩石鏗鏗相撞。採石廠的生活真像一鍋開水般沸騰翻滾。李稼夫記得、他來到這裡的時候,古老的荒山還沉睡未醒,人們還習慣於派出船隊到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去運回石塊,來適應建築的需要;使他這個陌生人一開始就覺得奇怪。在一個偶然的場合里,他向公社黨委書記講到了開發當地山石的可能性,講到公社與其千方百計、煞費苦心去籌辦其它工廠,倒不如辦一個採石廠來得容易,而且穩當可靠。想不到這個建議同書記的意見不謀而合,很快就動用了全公社的勞動力,開闢了一條三里路長的河道,溝通了山腳同外界的運輸。一個小型採石廠建立起來了,發展到現在已經成為年收入二百萬以上的工廠。那開闢的三里路河道,不僅僅是溝通了運輸,最終還證明它使他同公社領導人之間的心胸也溝通了。他們雖然無權把他解放出來,但是他們卻有權表示出對他有所諒解的態度。他愉快地回憶起自己如何參與了那個開發的計畫,以及怎樣教會那些剛剛丟掉鋤頭柄的新工人科學地使用炸藥。他也就看到了那個古老的山頭怎樣第一次開花。

現在,這老山上的石頭已經被當地人方便而廉價地廣泛運用,並且還供應了鄰近兩個城市的用材。平原上星羅棋布的村莊,越來越多地建造起一幢幢下半截用石頭砌成的、堅實的新房子,被綠色的樹叢襯映得更加鮮黃醒目。在這個小小的汽車站上,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搬來了一塊平整得可以當凳子坐的黃石。有無數個旅客曾坐在它上面等待過出發,從來不曾有誰感覺到自己的褲子受到過黃石的磨損;但黃石的粗糙的表面確實已經被這些旅客的褲子磨擦得平滑了。持久的生活以這樣巨大的力量影響著一切,李稼夫顯然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他臉上添加的皺紋並不是樹木的單純的年輪,新增的白髮更不是為了顯示他的蒼老,風霜和勞動給了他智慧,也給了他力量,這裡的人民終於教會了他,使他懂得並且堅定地相信,他這個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對人民有用處。往後他不會害怕什麼了,儘管到現在為止,他仍舊設有學會保衛自己的那一套「本領」,但勇敢的人根本就無需那一套。今後的鬥爭還是不可避免的,即使他再被拋出來,他也能夠馬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他坐下的這一塊黃石,它誠然是孤零零地放置在這個小小的汽車站上,但是它每天讓旅客得到休息,每天都感覺到坐在它上面的人的心跳和呼吸,它終於也看盡了人世的悲歡離合,洞悉了過往的一切。它是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緊靠著人民而感到滿意的。

人的尊嚴為什麼要受到那麼殘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