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尾聲 當時年少春衫薄

乾德十八年春,流鶯飛翠,草長波始,西都遂陽較之往年要暖三分,舊宮宣和門外花樹繁茂,漫天細絮順風而旋,自內城到外郊,無處不見。

西苑之中林木蒼綠,和風輕過,嫩葉娑沙聲起,艷陽斜落,滿苑碧梗橫映灼茫。

移都已久,舊苑雖不復當年之盛,然亦有蒼肅之穆,裡間處處紊若當初,十幾年如一日,變也未變。

苑外入城官道之上,微塵起濺,一架簡素馬車自遠處慢慢行來,離苑門還遠時便悠悠停下,隱在一道繁樹之後,再無動靜。

隔了許久,馬車前簾才被人輕輕掀起,一個白袍男子自內從容而出,容貌不甚年輕,鬢邊已顯蒼色,然眉宇間仍然清湛俊雅,不掩其姿。

他立在車前,眺目望向西苑之中,雙袖受風而鼓,似翼輕飛,半晌才一低眸,面色微黯。

身後有人上前來,低聲嘆道:「……王爺此番隨使密至遂陽,就為了看一眼這舊宮西苑,實是不合王爺脾性。」稍稍一頓,又輕聲詢道:「眼下既已看了,為避事端,還請王爺早些回候館去罷,明日還要隨使副謁見平朝迎使之臣……」

白袍男子又站了一刻,待日頭東上,眼見遠處苑內翠色似溢,才轉過身,重回車內。

馬車駕起,轆轆聲漸漸遠去,撲塵亦慢慢落定。

他在車中坐著,微閉雙眸,心口處一片淡涼,先前握起的拳緩緩鬆開來,終是一嘆氣。

前塵事盡,死生之咎……

不過如此。

西苑間,春風卷花,拍遍御欄,香氛一地落。

駿馬揚蹄飛馳而過,黑亮長鬃抖飛碎花幼瓣,馬上少年黑袍黑靴,臂持長弓,掌壓青弝,弦間三矢白羽通亮,疾行之中驟然松指,三鏃橫衝,逆光而進,直直飛向遠處射棚之中。

棚下射靶抖震不休,三矢連中紅心,削利鏃尖盡數沒入靶內,唯箭尾白羽輕飄而落。

少年額上汗水淌落,眼角彎彎,笑著一夾馬肚,催馬過去,勒韁小轉一圈,定睛看了會兒那三支短箭,方掛弓上背,準備回去。

身後御欄旁高樹枝丫微晃,傳出個清亮聲音——

「當真好射術!」

少年小驚,匆忙轉身回望,就見那邊樹前不知何時立了個人,正懶洋洋地靠在樹榦上,沖著他笑。

約莫十四、五歲的光景,身條瘦長,束髮其上一根碧玉簪,青袍皂靴,端的是清俊兒郎狀。

他皺皺眉,想也未想便猛抽一鞭,縱馬奔過去,右手自身後扯過長弓,張弦對向那人,高喝道:「西苑禁地,你是何人!」

那人怔了一下,看了看那弦上利箭,倏然起身,半躲至樹後,癟著嘴叫道:「你這人好生奇怪,我不過誇你一句罷了,你為何要拿弓對著我?」

少年逼上前去,一張臉綳得緊緊的,冷聲道:「西苑從前本是天家御苑,自移都後非守苑之衛不得入內,你又是如何進來的?!」

那人苦著臉,抬手指向他的鼻子,沒好氣地道:「自然是苑外守衛放我進來的!我倒要問問你,你是何人,怎敢在天家御苑中隨意騎射?!」

少年攥弓之掌鬆了松,抬眼將那人打量一番,見其年紀輕輕,面容清秀,一雙湛瞳澄撤發亮,身上衣物一望便知是貴錦稀綾,這才挑挑眉,將弓收了,隨即翻身下馬,上前兩步,沖他道:「我從小就是在西苑後山外長大的,苑中諸衛都認得我,因是可以在苑中騎射。」

那人見面前弓箭已收,這才撩袖一擦額上驚汗,從樹後走出來,臉上疑惑之色愈重,追問道:「你說你是在西苑後長大的?」見少年點頭,不禁一揚眉,又問:「你叫什麼?」

少年卻不答他,黑著臉看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那人卻撲上前去擋住他,不依不饒道:「我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少年臉色愈發黑了,一把將弓舉起,隔開他攔在身前的胳膊,錯身向前走去,口中低聲道:「狄念。」

那人聽清後驚了一跳,亮瞳閃閃發光,「狄?」飛快轉身,沖御欄後面大聲喊道:「這人說他姓狄!」

少年聞言不禁停下,眉頭緊鎖,未料到此處還有旁人,復又轉身去望御欄之後,才看見白玉階上坐著個年輕男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模樣,身上玄袍邊擺垂垂曳落,長腿半屈,側身正望遠處,只看得清他左半邊臉,稜角剛毅陡削,骨清神明。

男子聞聲轉頭,朝這邊看過來,長眉橫飛似劍,兩片嘴唇薄如刃,半晌一低眸,盯著少年看了許久,卻未發一言。

雖是靜而無動,可那氣勢卻極迫人,仿若冬山峭崖懸冰,冷而利戾,讓人不敢直視。

少年被那目光攪得心寒,待看清那男子的臉時,不由又驚怔住。

分明是一張俊臉,那左眼瞳色深褐發亮,攝人心神,此般容貌世間罕見,可右眼處卻有黑布系擋著,想來應是受傷以致獨眸——

不禁扼腕。

男子看他半天,忽而撩袍起身,薄唇輕彎,邁步行來,沖他身後那人道:「怎的這般無禮。」

那人眨眼,咧了咧嘴,上前來向少年一揖到底,輕聲笑道:「在下方才多有得罪,望狄公子莫要怪罪。」然後一挑眉,臉上笑容更大,「在下姓沈,雙名知書,此次因故來遂陽辦差,奉家父之命,來這西苑中替他訪位舊友。」

狄念橫弓而挎,見他態度彬彬,臉上神色不禁和緩了些,「是我無禮在先。」隨即側眸,望向玄袍男子,這才又看見他腰間掛了兩把劍,一把劍鞘湛然生寒,顯是劍中極品,另一把蒼色尤重,無紋卻迫,不由又一下愣住。

這西苑何許地也,內外諸衛何曾允過身攜利器之人入苑!

先前聽那沈姓少年道他二人是經由守衛之意入得這苑中來的,本已是心奇難耐,此時見這昂藏男子氣宇不凡,更是不知這兩人是何來頭……

男子見他目光怔遲,不由一敞袖,墨眉斜揚,微微一笑,沖他道:「我姓何,單名一個獨字。」

沈知書望了二人一眼,笑著伸手去摸狄念肩後長弓,指過鴉青弓淵,輕輕摩挲了一陣兒,道:「好弓。」再一看弝上墊皮,不禁眯眼,「此弓……應是前朝御賜之物,你是如何得來的?」

狄念小愣,看他年紀輕輕,與自己相差無幾,竟能一眼辨出這弓的來處,心中不禁惶惶,思慮半晌才道:「這弓是我娘給我的。」

沈知書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笑著又問道:「敢問令堂何人?」

狄念側身去牽馬,手不由自主地將弓握得緊了些,低聲道:「我娘是……」語中微帶遲疑,頓在那裡,不再說下去。

沈知書靜等半天,正要張口再問,卻被何獨自一旁止住,不由撇眸,將這苑中諸景打量一番,笑道:「西苑果真好景緻,久聞此地素為天下人所敬,而今一看,名實歸矣。」

狄念挽韁,「二位公子可是頭一回來遂陽?」

沈知書指指身旁之人,笑嘻嘻道:「他是頭一回來,我本就是在遂陽出生的,後來因家父官調逐州,才舉家搬去京中的。」

狄念聽見他果真出身官宦重宅,不由斂眉,低頭道:「二位公子慢行,容我先走一步。」說罷,縱身上馬,一揚鞭,踢馬往西苑後山行去。

沈知書笑著遠應一聲,回頭看了何獨一眼,眉挑眸深,臉上笑意也消了些。

何獨左眸中閃過一抹黯光,右手輕撥腰間冷劍,低聲道:「先去拜墓。」

古柏參差,綠樹成蔭。

不遠處便是寬寬馬道,獨林間這一片幽地掩在重重高木之後,若不細瞧,斷看不清其後那八角青石之陵。

青石硬削,其上三字沙滑石碎,一派蒼漠。

湛天燦陽在上,長草黃土在下,風過葉動,人心且顫。

沈知書起身,一抖袍間膝頭沾塵,臉上先前嘻笑之色已消,又定定看了會兒墓下那瓶酒,才轉身,見何獨正倚在遠處內祠門柱旁,便快步走了過去。

何獨聞聲回頭,眉斜揚,也不多言,便出了內祠,返身出林,沿馬道朝西苑後山行去。

沈知書步子卻稍頓,偏頭看了眼內祠深處,貢案之上甚是清冷,唯有那把蒼色鐵劍散著暗光,不由微一皺眉,再去看他腰間,就見二劍之中少了一把。

何獨在前走著,身周嫩葉緩落,帶起春香陣陣,良久後突然道:「他雖非武國公血脈,可看其騎射之姿,竟也未墮狄姓之名。」

沈知書見他所向正是後山之外,不由快走兩步,急急道:「殿下此來遂陽,為代上恭晤北戩尊使,既已來此拜過武國公之墓,還是少生事端為妙……」

何獨側眸,盯住他,似笑非笑道:「沈知書,你的膽色還不及你妹妹一分。」

沈知書聞言,臉色一下變得漲紅,「我……」猶是少年郎,到底經不起這等激辭,不由悻悻道:「但聽殿下差遣。」

馬道盡頭是上山小徑,彎過半山便能看見其下青煙裊裊,磚瓦石牆圈了個小院,看起來極是簡樸。

此處離墓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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