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九

他薄薄的兩片嘴唇那般溫涼,大掌輕且小心地撫過她的腹部,探至腰後,稍稍將她的身子壓過來些,未闔深眸滿是萃燦星辰,爍爍生熠,眼角微微一皺,唇啟之時熱燙之舌抵入她口中。

細細勾攪她一心頃狂。

她止不住淚水,亦未閉眼,但看他硬睫褐瞳溫霧蔽罩,唇齒之間綿情滿綻,進進退退,久久不分亦不舍。

好半晌,他才離了她的唇,挪掌上來,輕娑她作顫唇瓣,又伸指去抹她滾落不休的淚花。

她這麼近地看著他,只覺一腔心言層層浮溢,然心潮鼓涌間卻擇不出一句可道,只是半怔半靜地感受他這溫耐之舉……隔了半天,才動睫一剎,輕聲道:「你可知……」

話將出口,雙腿股根處便覺酸痛忽起,下一瞬便至腰後,痛感如波襲來,整個人都痛得抖了起來。

紅唇下意識一合,齒磕之時,微微滲血。

沉沉腹部猛地帶得她人向下一墜。

他辨出她異樣之態,雙眸瞬然作冷,兩臂飛快地圈她抱住,薄唇開了又合,卻說不出一字。

她眉尖緊緊攢起,先前一波痛楚漸消,輕一吁氣,顫聲道:「怕是要……」還未說完,身下又覺劇痛來襲,腰後似斷,不禁消聲咬唇,額上漸漸涌汗。

他眼底乍然竄火,撐在她腰後的長臂陡硬如鐵,耳邊只聞輕嗶一聲,似有東西破裂,低眼之時便見她裙下皆濕,殿磚上亦有清濁之液。

她兩手用力攥著他的袍側,臉色蒼白,痛楚波波湧來,所隔越來越快,再也無力多說一字。

孕時不過九月有餘,先前趙爍亦言尚有十餘日才可見紅,誰知此時此刻忽然就……

他緊抱著她,眸光飛掃外殿,之前宮人盡數被她遣出,此時不見一人,又撇眸去望殿門,眼中急火迅猛如獸,疾撲噬人,突硬喉結滾動了幾下,眸中寒光似劍出鞘,刀唇薄刃利削而開,聲如蝕鐵過淬,沉而沙啞——

「來人!」

這一聲喚,遽然將她從無休痛潮中拉拽而出,撐力抬頭去看他,就見他臉色亦動,眉峰陡然揚高。

她眼中涌水,想要彎唇而笑,可渾身都痛不可抑,再分不出一絲力氣。

……情急之剎,復又能言。

殿外祗候宮人們聞聲,快步入殿,待看清內殿之景時皆是一驚,慌中亂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光凜凜,低聲急吼:「傳太醫!」

有宮人飛快出殿去傳趙爍,其餘幾人連忙過來將她攙起,扶她去一旁床榻上,可她兩腿奇酸,腰後顫痛,一步都移不了。

他斥開幾個宮人,雙臂一橫,將她抱起,大步過去,待人撩開床帳,便將她輕輕放了下來。

多日來嘉寧殿中常備產具,然此時此刻她人在西宮之中,諸物皆缺,一殿宮人又顫又慌,急進急出,一派兵馬亂象。

她身下是他卧榻,薄褥之上沒多久便被稀淡血水染透,潮濡得緊,下腹陣痛越來越烈,她牙關緊而復松,努力平喘幾口氣,偏過頭去看他,放在身旁的手動了動。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彎身而下,眸子里急情遽涌,「可是很痛?」

聲音仍然沙啞,如碎石一般擦過她耳廓,撩動她心頭輕波。

她輕輕搖頭,可手卻不停在抖,額上汗涌得越來越多。

他伸手去擦她的汗,身子又伏低了些,湊去她耳旁,看進她眼中,慢慢道:「莫怕。」

她點頭,就見宮人端了一盆盆燒好的熱水進來,又有人急急在床尾撐了帳子,高高掩住她大半個身子,然後來替她寬衣除裙。

未過多時趙爍便至,躬身趨步入內,額上皺紋中滿是大汗,想來亦是一路疾行,不敢耽擱片刻。

他又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鬆開手,側身到一旁,讓出地方給趙爍。

趙爍快察一番,回身道:「陛下這是要生了,眼下移動不得,還請平王殿下今夜去別殿歇息……」話畢,又連忙轉身,叫宮人去太醫院傳內捨生及一直在候的穩婆前來。

他屹立如峰,像沒聽見趙爍之言,站著不動,眼睛望著床上,人緊繃如滿弦之弓,良久才一晃眸,盯住趙爍,寒聲道:「日子還未到,怎會這般快?」

趙爍撩袖擦了把汗,除了朝服外袍,接過宮人遞過來的熱燙濕帕凈手,皺眉道:「陛下多日來操慮過甚,眼下再看,當是心神受震,才致身子疾異……」他側身一揖,略有無奈道:「歷來產子忌血光,還請平王殿下勿留於此……」

他呼吸稍滯,足下挪動幾步,偏頭去看她的臉,恰觸上她望過來的目光,見她紅唇顫了幾下,手在身邊輕一擺動,對他道:「我無礙,你走……」

而後眉尖一蹙,似是又痛,闔眸無言。

他雙掌攥拳,欲上前去,卻被幾個年紀稍長的宮人擋於身後,前面薄帳輕輕垂落,團紋滑流,再也看不清她的臉。

滿殿空氣沉悶,周圍宮人們忙成一團,耳邊只聞趙爍低聲在床前囑言,卻聽不見是什麼。

好似魂遊離體,腦中只有她那帶水雙眸。

半晌心神才陡然一回,默喘一氣。

他轉身,動作遲滯凝重,足下有如千鈞之沉,慢步出了殿外。

天幕已起暗色,一彎淺月高掛於上,夏夜之風仍然煨人,過身撩汗,不遠處蒼木排排間有嫩葉粉花,紫薇香飄。

夜已大深,皇城大內中一片蒼寂,唯西宮一角燈火通明。

自前一日酉時至今夜丑時,已過一日又半,而宮院之中仍不聞陛下產子之聲,侍產穩婆及宮人們雖不如前日那般慌亂無措,可依然進出不停,臉上焦急之色未減卻甚。

內殿之中,床褥幾換幾濕,盆盆熱水染血作紅,觸目驚心。

趙爍指持醫針,久按於她身上太沖、支溝二穴,多時才拔,斑白鬢邊汗水涔涔,皺眉轉身,又命一旁祗候捨生進葯。

英歡卧榻,身上滿是潮汗粘氣,臉色蒼白無光,痛已無覺,只知疲匱,腰椎好似早已斷了,身下時而陣縮,耳邊或有穩婆急切之聲,可卻什麼都聽不清。

神思恍惚時,唇邊一潤,有葯入口,當歸、白芍之味混作一同,濃苦而腥,嗆得她眼角作濕。

有宮人絞了白布來,再拿開時便是赤紅血色。

她胸口緊顫,再無力氣,渾身血液仿若都涌去腰下,集於一處,再緩緩漫出,一點點將她心神抽空。

有孕以來未覺身子難捱,原以為這孩子知她心苦,才會如此乖巧,誰曾想竟在最後生生將她血髓磨耗殆盡。

「陛下,萬不可棄力不用……」趙爍年老之聲在耳邊響起,尾音急慮,卻是過耳即逝,後面說了些什麼,再也聽不見。

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一陣猛痛如潮,自前漫至身後,腰腹骨椎俱似要碎了一般,剎那間便讓她疼得心昏神裂。

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

朦朧中,眼角潮潤一片,心底一處似被輕掀,千般往憶驀然狂涌而出。

似夢非夢……

他的笑那般惑人。

他的嗓音那般沉啞。

他縱馬飛馳,銀槍橫掃,勃勃英姿亮花了她雙眼。

他硬臂環過她的腰,熱燙的唇覆上來,抱著她,每一寸骨頭都是那般硬,動作卻是那般溫柔。

…………

她淚濕兩鬢,心底顫痛非凡,眼皮慢動,緩緩轉醒,抬睫去看,身周無數人,卻獨不見那一雙眼。

殿外天色已然微亮,晨曉將至。

所候數人見她睜眼,俱露驚容,「陛下」之聲響徹一室,又有人來替她擦身,趙爍忙上前來,剛要開口便為她止。

她啟唇,喉間腥甜一片,艱難道:「傳平王覲見。」

嘉寧殿里晨光映地,一室昏亮,並未燃燭。

他立在榻邊,伸手從榻頂黑色承塵上揭下來那張紙,攥於掌中,半晌才一低頭,看了一眼。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他微微彎唇,笑卻極澀,一把將紙攥碎,轉身走去窗前,伸手摸過雕花窗棱,而後輕輕推開。

外面晨風清爽,撲面掠心。

他閉了閉眼,不由自主將拳握得更緊,卻仍抵不住心底狂翻之潮。

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嗔……

他緩緩鬆開拳,眼底微紅,正要回身時,殿外忽起急叩之聲:「平王殿下,皇上傳見!」

心底聞聲遽然一震。

他大步過去,拉開殿門,冷麵看向來人,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皇上人可安好?」既是命人傳見,當是已然產子……

如此一想,先前滯塞之情一時俱消。

那宮人卻默然不語,小步在後跟著,待轉了幾個彎才道:「……奴婢不知。」

他足下稍頓,心口一僵,顧不得與人再言,步履如飛,一路疾速往西宮偏殿行去。

一入宮院,正遇數名宮人端盆而出,盆中血水搖搖在盪,剎然刺痛了他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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