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八

夏夜銀雨如梭落凡塵,剪行入幕。

聲聲剔透。

他微彎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緊一剎,被她攥在手心裡的長指輕輕屈起幾分。

她瞬時從寂靜情氛中轉回神來,撐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極軟,穩著心神轉身下榻,欲去喚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個胸腔都緊漲著。

情切生顫,無處可置。

只是眼角淚乾,面上霜色重鋪。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後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卻極悍戾。

她稍頓,回身轉望之時動作遲滯,略顯艱難,高隆腹部撐起薄紗暈光,暉映一榻。

他看著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漸漸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臉,盯住她雙眼,瞳中漆黑湛明,閃閃耀動著外面輕燭之光,又纏了她隱約綽影。

斜眉削鬢,消瘦面龐如刀斧鑿刻出來一般,稜角剛毅。

她對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動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側眸,眼底寒氣陡升,聲色涼侵霧攏,輕輕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點驚艷,赤朱之色在殿夜燭搖中愈發凜心。

他瞳中縮了一瞬,黑霧騰升,闔眸片刻,才又睜眼看向她,面色清蕭渲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掌勁漸松,放開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緩緩一彎。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攪得心神惶然,一下斂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邊披外袍邊高聲叫殿外宮人進來。

宣蘇祥覲見。

殿外雨聲漸歇,輕靈夜氣中淡蒙氤氳水珠,一揮一袖潮。

廊間磚滑,青石之上金紋散光,濕漉漉一片,蘇祥官袖廣垂,抱臂躬身,自從殿中出來之後便候在一旁。

英歡身立於廊柱邊,目望宮牆遠天,墨夜泛白,硃色連際,雨後清塵之氣淡淡升來,心底融水。

有晨鳥起落,無雨時分終能聽見清脆鳴聲,似碎粒晶珠落盤,甚是悅耳。

「什麼叫……」她低聲開口,並不回望蘇祥,「無法說話?」

蘇祥低頭,額紋略皺,「……平王舊疾毒深,寢疾多時能醒,當屬天眷其命,然體脈不豫,聲滯不言,無法說話。」

她吸一口潮氣,撇眸回頭,看他道:「何時能得痊癒?」

蘇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搖頭,低聲道:「陛下恕臣醫無回天之術,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複發亦不可知,至於能否痊癒……臣實難斷。」

英歡心口悶窒,輕袖一擺,著他退下。

獨望天際,待夜色全褪,蒼白出日,金邊乍現之時……

才緩緩轉身,重又走入殿中。

內殿之中宮燈全亮,黃白之光跳動頻柔,映透她一臉潤澤。

他已被人扶起,進過葯食,此時此刻靠立於床上,身上披了玄錦薄袍,聞得她入殿之音,頭一偏,劍眉斜斜揚起,一雙褐眸涸漬冷硬。

喉頭緩緩一滑,刀唇輕啟,卻是無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頭椅旁,抬手撐了把腰,悠悠坐下來,妃紅紗袖曳落於側,淡聲道:「當真無法說話?」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著她,一動不動。

「既如此,也好……」她慢聲又道,轉頭看向他,紅唇微顫,「我說,你聽。」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聲開口:「你心中自當知道,我有多恨你。」

當初諸事負她所信,重疾相瞞,以他私念一鋪萬里長路,到頭來闔眸之剎,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對滔天之驚。

……如何不恨!

她餘光瞥見他長指輕動,又道:「鄴齊八王為亂,我於吳州統二軍南下平亂,誅鄴齊宗室諸王子孫,徙其家屬於嶺外,改姓為虺……你賀家帝室血脈,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紅唇一揚,復又看他,眼中卻是半點笑意都無,「我狠不狠?」

他峻眉橫展,眸光深深,火點微濺。

她繼續道:「以謝明遠與康憲私情迫其承我之計,大宴之上廢了你的帝號,而後又拆了你的後宮,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麗不復存……」纖眉一挑,亮眸頗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雖此果為你所願,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閉了閉眼,半晌後才又道:「你沒死。」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驟然掃至她腰腹之間。

她揚笑,低眼,輕聲又道:「方才已然告訴過你,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當日寧墨赴順州城時……」

語斷於此,不復多言。

他渾然無聲,眸底火光遽燃,只望著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

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占其之位。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彎唇,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於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死亦殤,生更難……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

大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賜內外百官軍士爵賞。

詔令朝制沿舊例,文武百僚品階不變,賜群臣衣各一襲,時舊臣宋沐之等仍復其位,或有稱病不仕如古欽者,不以為罪。

二十四日,論謝明遠擁戴之功,諭封義成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賜襲衣、犀玉帶、鞍馬有差,詔命三出,謝明遠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宮視疾,令太醫院諸臣日夜值護,不得有差。翌日賜葯,免其臣禮,仍許衣黃。

平王雖醒,然體有遺疾,口不能言,諸事委下皆由手書,上憐之甚盛,不使旁人與擾。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縣之犯御名、廟諱者。

朝中或有聞平王病癒者,請復出仕,上允之,以古欽為翰林學士,謝明遠亦受封賞,為殿前都指揮使,節義承軍。

二十九日,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來朝,上令曾參商次第以迎。

…………

夏日炎炎,午後蟬鳴躁。

漫天烈茫如漿,灑透內城街巷,人人避無所處。

外城有報,官轎已入,最多再過三刻便能行至城中,遠天青藍無雲,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悶抑之感。

方愷領軍士列於後,只著了絹布甲,然凜凜士氣仍不可覷。

曾參商獨自站在前面,墨黑束髮碧玉穿,因奉上意來此迎沈無塵,身上已然換了文臣常服,額角掛了幾滴盈盈輕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

有小校上前來,「曾大人,官轎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來,將軍請大人先去蔭涼處暫歇一陣。」

她回頭,朝後一望,就對上方愷那雙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沖那小校道:「我在此處站著便好。」

小校還欲再言,遠處卻忽然傳來馬蹄踏地之聲。

眾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過去。

因今日沈無塵官轎將過,怕有意外,自辰時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連街鋪都關業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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