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七

屋外春風輕涼,瑟瑟撲面。

有飄落嫩葉落在廊間,細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風吹進磚縫中,葉緣蜷起,柔柔的。

冬過新生,萬物仰日。

她足踏綠梗,心頭惶然之感縈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卻不敢問的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後驀然一停,攢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輕推門板,入得內室,隔了紗幔卻不見英歡身影。

她躑躅一瞬,胸口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撥開層層輕紗,往更裡面走去。

地下青磚濕漉漉的,猶然未乾,水漬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進去。

蕎木雕花扇板擋在前面,另一邊便是聖駕寢卧之處,她不敢再進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輕喚一聲:「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應她。

她終是忍不住,邁過兩步,隔著那鏤空木花向內張望,就見榻邊青帳一落到底,隱了人影在後。

依稀可見英歡坐在床邊,身子半側,看不清臉。

裡面靜靜的,無甚響聲,她也便靜靜地站在外面,再開不了口。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頭,閉了閉眼,正要扭頭回去時,忽見英歡微微彎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額上輕吻了一下。

明明這麼靜,可她卻聽見淚水濺膚的聲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卻又真切。

她似被釘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歡薄衣骨瘦,長發淡澤,彎身低頭間,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溫柔。

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可溫柔之下,卻覺傷如海潮,翻天而來,撲沒了她整個人。

她滿腔腹言瞬間統統消彌,眼前水霧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飛快轉身離去,推門而過之剎,淚點飛落。

風過斜陽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鏡般透亮。

狠,是為誰狠。

弒兄之名,從來躲不過青史之筆,於是她替他負,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亂逆,盪滅一切後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絕宗之舉來斷後患,其後之意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參商袍邊沿風輕翻,足下越來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連成一線,腦中愈發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淚痕,闔眸窒嘆。

一向都知她與他愛恨同深,卻不知她與他因何而愛,更不知她與他終歸何處;一向都只見萬軍之前她與他並肩而立、鑾座之上她同他執手共座,卻不知帝象之後她與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與他之間埋了多少苦痛與血淚。

此時此刻才知,帝業天下在後,江山雄圖在前,她與他有多相愛,心中便有多辛酸,這一場五國之戰蕩蕩入天,這一世萬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卻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與他……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對方。

青天流雲若緞,風煦草香交纏,遠處有小校逆光縱馬馳來,汗水揚灑一路,鞭疾蹄重。

曾參商眉頭微舒,快步迎上去將人馬攔下,伸手扯過馬轡,仰首吩咐道:「去稟方將軍,火速發詔。」

看小校領命轉馬,調頭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馬道兩旁鬱郁春樹,心頭澀動。

世間愛之深,不過如此。

…………

大曆十四年四月,江平、龔明德先後敗衛王、越王,上命龔明德斬二王于軍前,傳首燕平,改姓為虺氏。

十三日,敗魯王於宏州,燕、韓、漢三王坐與魯王通謀,魯王自殺,其餘三王伏誅,改姓虺氏。

又十日,於宏、林鋒楠敗叛軍於燕平之南,誅商王、魏王,擒其子孫,往奏上聽。

自是鄴齊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

二十八日,上詔令誅諸王子孫年幼者,徙其家屬於嶺外,又誅其親黨數百餘家,家屬配流邊疆,改姓虺氏。

五月初六,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駕於宣宏門,侍衛如常儀。

…………

天邊彩雲流散,一丈皇鼓,聲轟然。

甫進燕平城中,謝明遠便領兵換防,銜御前侍衛班直,調軍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愷帶千人隨駕入城,其餘邰涗大軍盡駐城外。

二帝聖駕過宣宏門而未止,將中書領百官恭駕之列遠拋在後,一路往內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蕭然無物,放眼遠望,可見巍峨宮城諸殿鋪立一隅,甚是攝人。

英歡心底淡然,目過諸物,卻無思飄。

本以為她駕幸鄴齊京城當是驚天動地一事,卻不料朝臣百官們恭順安穩得詭異,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備,還是因畏懼京畿周圍邰涗大軍之勢才致如此。

待駕入皇城大內,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當年他領軍助她退敵,於邰涗南都涼城行宮中宿留的那一夜……

不由淺一勾唇。

如今輪到她率軍替他平亂,光明正大入得他臟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來她往,毫不相虧。

將入禁中之時,鑾駕之前忽然傳來一陣亂聲,車馬立停,止步不進。

英歡蹙眉,起身撩簾,半立於鑾駕之外,銀階光爍,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宮磚大塊連展,望之不盡。

一襲火紅色的宮衫如盛放中的山茶花般,綻開於這灰抑的石磚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個女子,又看向其後連跪著的數名宮裝女子,心口不由一涼,暗吸一口氣。

「陛下。」女子宮髻高聳,額低壓手,頸後皮膚白皙泛光,聲音柔卻微寒,頗為耳熟。

英歡纖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袞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鑾駕,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禮。」

英儷芹慢慢抬起頭來,白凈臉龐上微揚一絲笑意,將手放進她掌中,悠悠站起身來。

而後似是不經意般地,側眸斜眄鑾駕前方的人馬諸衛。

謝明遠人立於馬上,領軍在前,垂首候駕,手中緊緊攥著馬韁,面無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

英歡握緊她的手,轉眸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他身形略滯,僵了一下,而後飛快地調馬側身。

英儷芹轉過頭,眼角泛紅,小笑了一下,道:「從未想過,能在燕平宮中見到陛下。」說罷,將其後宮裝侍女們遣散,扶了英歡的胳膊,往前面走去,邊走邊道:「……聽聞皇上寢疾,陛下領軍送皇上回京,宮中上下早有所備,就等陛下駕至燕平。」

英歡見謝明遠護駕朝另一邊緩行而去,便也不多張令,斂了目光,隨著英儷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輕聲道:「恨朕么?」

她足下微頓,睫垂笑消,低聲道:「……陛下何必說這種話。」

前方殿前早有宮人將門推開,待二人上階入殿後,便關了門,見英歡駕後邰涗諸衛林立在外,也不敢開口多問,只是候在外面。

紗盪香溢,滿殿通亮。

英歡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無言,抬手扯開袞衣玉帶。

英儷芹見她伸手解袞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時,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聲道:「陛下這是……」

英歡手撫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轉過身,什麼話也不說。

英儷芹抱著厚重袞衣,心中一念念轉過,臉色時紅時白,最後連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難不成是……」

英歡只覺足下發麻,心澀尷尬,如鯁在喉,良久才斜眉輕嘆,回身盯住她,反問道:「……大曆十二年,鄴齊中宮喪子,所喪是何人之子?」

宮更聲止,餘音如緩沙滑流,鴉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燦,如華美大蓋,扣於皇城之上。

羽林鐵甲隱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見鋒棱。

謝明遠低聲囑咐了殿外守衛幾事,抬頭望了眼天色,頓了頓甲,慢慢沿層層高階走了下來。

夜風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掛汗,潮而悶。

他走著,眼睛不由自主朝東面宮寢望過去,那邊華燈宮綻,宛若嬌容,下一瞬他便斂了目光,飛快轉身,背向而行。

身後忽而響起急急的腳步聲,有宮人輕輕的聲音傳來:「謝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望。

宮女矜持一斂袖,行過禮,又道:「邰涗皇帝陛下詔見將軍,請將軍隨奴婢來罷。」

他眉峰揚動,臉色稍變,卻也無話,只跟了那宮女慢慢轉身回行,一路往東面暈光柔漾之處走去。

殿角宮燈高懸,碎旒隨著夜風輕輕在飄。

宮女推開殿門,「將軍請。」待他進去,便掩上門,留在外面。

謝明遠進殿走了數步,才見英歡倚在裡面軟榻上,什麼事也沒做,只定定望著殿門這邊,看他走近。

她見他要恭禮,利落一擺袖,淡聲道:「免了。」

於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動作,低眉垂眼,開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詔臣何事?」

英歡靜靜將他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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