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六

一騎輕蹄疾馳遠,踏碎漭漭皚雪,薄甲光棱爍爍,盔上飛絡隨行在顫,直入吳州皇城大內。

遠處林立鐵衛有人看見,立時收戈來迎,「曾大人。」甲上凍霜稀透,越發襯得周氛蒼肅。

曾參商扯韁,利落下馬,一掀盔,頭頂束髮竟帶碎汗,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問道:「皇上一切安好?」

那人低頭不語,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一讓身,請她一人上殿覲見。

曾參商也不多話,臂夾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進了殿中。

暖香撲鼻,令她心神一恍。

英歡高座於上,聞聲抬眼看過來,見是她,微一動眉,抬手止她行禮之舉,看了她半晌,才道:「以為你三日前就能回來了。」

曾參商眉梢沾雪,臉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諭後,臣便馬不停蹄地往吳州趕,奈何路上雪積冰合,由是晚了……」

「在北面,」英歡直身坐定,面無表情又問,「可有聽見什麼傳聞?」

曾參商微詫,搖搖頭,「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諭幾事,臣在回來前均已辦妥。」

之前北戩請和,她同劉覺代二帝共往北境軍前答之;後北戩皇五子來朝獻,劉覺奉賀喜旨意送使來吳州,她獨留於北境軍中,遲遲不聞吳州後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歡急諭,令邰涗奉清路禁軍屯於北境不動,命於宏、林鋒楠二部即刻策軍南下,又詔她日夜疾速返回吳州。

不及書問便急急動身,可今日自外進城,一路而來卻覺事情處處透著不對勁,吳州本為鄴齊所破,可鄴齊大軍卻盡數駐於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緣見得到鄴齊鐵騎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內,竟只見方愷麾下風聖軍為衛在護。

……更不聞有關鄴齊皇帝陛下的隻言片語。

英歡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卻仍不透一絲光,只看著她道:「於、林二軍拔營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將軍一部同邰涗奉清路禁軍共駐北境,陛下密調之事在臣動身前還未傳至那邊,」曾參商皺眉一想,「他當是還不知曉。」

「差事辦得漂亮,」英歡淡道一聲,卻不聞悅聲,「遠途辛勞,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罷。」

曾參商謝了恩,卻不退,逆著膽子抬眼,見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間隱黯,不由直聲問道:「……陛下可是龍體有恙?」

語氣透著擔心之情。

英歡復又抬頭,看她兩眼,未答,只一揮廣袖,冷了眉著她退殿。

她訕訕垂首,慢行大禮,而後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幾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風脆脆,將她束髮亂絲刮至眼前。

她低頭捋捋頭髮拍拍甲,再抬眼時,就見方愷從另一頭雪道上三步並兩步地朝她走來。

「方將軍。」她迎了幾步,喚了聲,心中卻覺尷尬。

方愷臉色僵然如冰,也不顧周圍還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將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聲道:「本想在你去見皇上之前先攔下你叮囑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馳行太快,我雖急著趕來,卻還是晚了半拍。」

「為何?」她本是在掙,可一聽見他這話,便停住不再動,挑眉側眸,越發覺得奇怪。

方愷拉她至一僻靜之處,皺著眉,低頭看她,壓低了聲音道:「吳州城外城內眼下如何你也見了,你人在北面壓根不知,這些日子來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曾參商立著不動,就看他嘴唇飛快在動,聲音時低時疾,語如落珠般沒個間歇,一句連一句……

她怔怔地聽著,微啟的嘴再也沒閉上。

身子慢慢變硬,手腳一陣陣發冷。

心口悶堵,幾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從未想過,那般一個頂天立地不可一世、剛悍不屈血劍入喉的男子,竟有一日會倒下。

僵著不語,耳邊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覺胳膊又被方愷狠狠一拽,才猛地回過神來。

方愷鬆手,眉皺更硬,高大身軀遮了雪茫在後,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時分,接東面來報,鄴齊國中謠傳盛起,道帝薨於中宛,而軍中隱喪不發……鄴齊八王策軍,欲始為亂,以爭大位。」

曾參商如被雷擊,渾身大顫,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字,驚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著他。

賀喜毒傷突發,寢疾不醒多日,二軍於吳州一帶滯而不動,天下戰亂雖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兇險,稍處不慎便是崩天毀地的結果……本以為此事已是大駭人心,卻不料鄴齊國中竟會於此時出亂!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驀然一低頭,想起先前在殿中面聖時英歡臉上神色,背後脊骨一寸寸涼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麼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艱難開口,問他道:「皇上何意?」

形勢錯綜複雜若此,她且聞且心驚,根本不敢想像英歡這一段日子以來心中會是什麼樣的境況。

方愷眼裡一片陰,看她道:「今晨下詔,令兩軍武階三品以上將校於午時齊至崇元殿,集議此事。」

她立著,心中仍是驚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還能再問什麼。

方愷一揮掌,拍拍她的肩,寬頷微揚,沖她道:「本也沒料到你偏偏趕在今日回來了,因怕你諸事不明,待奉詔去了崇元殿反而驚不擇言,才特來同你說清楚的……一路勞頓,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也莫要煩心多想,皇上聖明,一切自有決斷,到時你我只消在旁側應便可。」

曾參商點頭,越過他半抬的手臂朝遠處望去,來時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時卻是白皚成殼,沉壓心際。

攥了攥拳,復又展開。

皇上聖明,自有決斷……

素氅翻絨壓雪,金縷簌旒披霜,人若獨梅,緩緩而行。

殿外遠遠有人在候,見她孤駕步行而來,忙上前來迎,「陛下。」

英歡足下不停,待人推開殿門,便直直而入,口中低問道:「誰在侍奉?」

「眼下是趙太醫在裡面。」小校答。

因怕蘇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來她囑趙爍同蘇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輪護,不論何時都得有人在殿中候著。

她微一點頭,再不多言,兀自走了進去,直入內殿,便見趙爍躬身在床榻一邊,正為賀喜擦身。

睫垂心緊,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趙爍聞音回身,忙過來行禮,「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顯踟躇,卻仍是垂首道:「陛下這幾日身子安好?」

英歡纖眉舒平,臉上不起波瀾,知他話中之意,只淡淡一點頭,「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過他掌中軟帕,輕聲道:「朕來,你退下罷。」

趙爍小驚,卻不敢多言,諾諾斂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將殿門從外掩好。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平眉蹙了蹙,額前黯了顏色,沿著床邊慢慢坐了下來,伸手撩開他身上衣物,將軟帕重新浸過溫水,絞乾,輕擦他身子。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緩緩,面蒼神止,卻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她動作輕穩,一下又一下,手下這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

寸肌寸膚她曾觸過,火熱淋漓不能自禁。

卻不料會有一日,變得溫涼若此,再也不動一分一毫。

手中軟帕在掠過他左腹肋下那道淺凹之痕時,停了一停。

她抬睫,指尖輕輕划過那道疤,耳邊響起開寧行宮那一夜,他壓在她身上,捏著她下巴,眸黯聲低,說的那些話。

……這一處之傷,是當年登基初時遇刺所得。

……與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長。

言簡意賅兩句話,她知他之意,可當時只道他往傷烙心不可提,卻不知今日會得這局面。

千里謠言似箭而抵,萬人黎眾受風而起。

鄴齊國中,八王為亂。

當年爭位不成,如今趁勢再為。

她看向他,臉龐陡削蒼瘦,似刃刀唇鋒利,峻眉不揚卻威,令人心悸。

他立身於駿馬之上,鄴齊江山便是鐵血冷固,永不可摧;

他落座於御案之後,國中萬民便是雋脈無憂,絕不會亂。

都道他一世雄風霸氣無人及,卻不知,他也是人,也會病,也會倒,也會老……

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側冷牽,笑也無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一倒之後成何亂,他又怎會不知。

天下萬萬人,他比誰都明白,比誰都看得清。

以他鐵腕之策,若想防其生變,亦非不能,可他卻不為;非但不為,還縱此亂生,又是何意。

她眼角一紅,眉梢微顫,手中軟帕已涼。

……心知他之意。

可知他之意,卻又愈發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劍斬了他,就如當年初遇那一夜。

丟帕入水,抬手攏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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