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五

翌日雪止風消。

初升紅日照灑一地棉雪,刺眼之茫透過窗棱撲入內殿中,划過二人之間,帳幔金花迎著燦陽跳閃了幾下,微微一晃。

她蹙眉眯眸,一下醒了過來。

一整夜都是同一個姿勢,被他緊抱在懷中,身子此刻僵得緊。

她抬眼,就見他仍未醒動,日茫碎絲在他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鼻樑下陰影一片,兩相對比之下,襯得他面龐愈發陡削。

她慢慢抽動胳膊,抬手想要觸他俊臉,才一挨上他的下巴,手便被他一把攥住,滯在那裡。

他緩緩睜眼,定眸看她半晌,才開口,聲音慵啞:「……不是夢。」一彎唇,捉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親了親。

她推開他,兀自起身,撥散了長發,重新綰起,又去拾衣來穿。

他從後面伸手環上來,圈住她,親親她發頂,又親親她臉頰,最後貼著她耳朵道:「我遣人將袞衣送來這邊?」

她搖頭,輕聲道:「讓人瞧見總是不妥,」撥開他的手,下地,「我回去換。」

他坐著,只是看著她笑,眸子里深如千丈淵譚,沉不見底,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道:「巳時,我去迎你。」

她抿唇,點頭,披了絨氅之後又轉身,看他面現疲色,不由道:「夜裡未睡好?」

他眉宇間淡色沉黯,看著她,未答這話,卻道:「……真想能夜夜這般,抱著你睡。」

隨即晃眉,微微一笑,又道:「去罷。」

她忍不住上前,淡吻了他一下。

他眸間忽涌濃情,水光漫漾,卻未說話,也未動。

只是沖她彎了彎唇,看著她離去。

久久,才起身下地。

殿中另頭軟榻之上,青袞金冕熠熠綻光,帝道十足。

巳時還差一刻,殿外便起輦落之音。

她理了理朱衣袞服,披了厚裘,待聽見外面有人叩殿請駕,便慢步行了出去,沒踝積雪蓋過赤舄,冰涼滲心。

遠遠成德門處,鐵林仗衛分列兩側,蒼青甲光映雪折日,一眼掃去,不知盡頭何在。

岢肅生威。

外面雪地之上,二輦並列。

他袞冕大服在身,人俊而挺,並未上輦,只是站在一旁,看見她出殿時薄唇彎了一瞬,然後朝她走了過來。

那邊二駕十二個輦官垂首在候,他罔顧眾人目光,走至她身前,撩袖伸掌,沖她低聲道:「來。」

她心底微顫,每一回聽他這般說,都覺踏實萬分,彷彿無論怎樣,有他撐於她後,無甚可念可擔心,只消順他之意,便好。

上前半步,伸手放進他掌中。

他一撩大袞,拉著她轉身,帶她躍雪行了幾步,送她上輦,抬手扶住一側龍柱,逆著刺眼陽光,低低道:「坐穩了。」

背著光,她在輦上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看得見他眸底淡淡一閃,然後見他轉身,繞過她,走去另一帝輦。

寬肩挺背仍舊寬挺。

只是看他那一步步邁出去,竟似踩在她心頭上一樣。

她沉沉一喘,手去扶輦柱,想要探身喚他,卻見他已然上輦,未過多久,二輦起駕並行。

輦身搖搖在晃,輦官靴底壓雪嘎吱之聲不休不止。

她心裡忽然有些亂,繼而慌,閉了眼又睜開,想笑自己無故生愁,卻是無論如何都祛不褪心底那絲懼意。

可到底是在懼什麼,她卻全然不明。

為帝十四年,統朝為政、出征在外,以女子之身銜一國之尊、壓三軍之陣,坐享這天下半壁江山,世間無人比她尊榮更甚……到底還有什麼可懼的。

思緒滾滾在翻在涌,卻抓不住腦中將明將滅的那一抹淡淡幽光。

步輦忽止,重重一頓。

她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崇元殿已在眼前,轉頭去看另一邊,見他輦駕亦停,東面有諸軍將校素服在列,但等他二人下輦入殿。

他下輦,雙袖一展,揮平袞服淺褶。

鄴齊軍中一人出列,疾步而來,待至近處時她才看清,是謝明遠。

她亦下輦,眼望那邊,就見謝明遠雙手奉劍與他,他漠看一眼,接了劍,轉身回望向她。

然後大步走過來。

她看著他,不等他走近、不等他伸手,便幾步上前,仰起下巴對上他的目光,一揚大袖,去握他的掌。

他身形稍滯,隨即展笑,牢牢捉住她的手。

內外諸衛,二軍將校,降臣禮官,北戩使副……千百眾人之前,她與他執手共行,玄裘朱袞灼濃刺烈,火一樣燒過厚厚積雪,一路燃入殿中。

崇元殿中肅冷不已,高位之上二座齊尊。

相鬥十年,相纏四年,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光劍影幾國征戰,終得一日,她與他同著袞冕,執手上殿。

不由心顫。

明明是真的,卻偏偏不敢信這是真的。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去,待入座前稍稍停了一下,扭頭看她,另一手將那冷劍橫遞過來,低眼啞聲道:「……替我拿一下。」

她尚來不及反應,只下意識地握住那劍。

下一瞬便被他輕拽回身,落座,袞服鼓張,帶起薄風一陣。

她微怔,置劍於膝,不解他之意,一切都太快,只見殿外兩軍將校由祗候舍人引著魚貫入殿,分列殿中左右兩側。

他仍然握著她的手,擱在二座之間合而無縫的雕龍扶手之上。

她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二國軍臣,分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可卻忽然統統變得不真切起來。

腦中剎然間空白,恍惚一片。

耳邊傳來殿外閣門使高聲宣敕北戩使臣朝獻拜降之聲,又聞他開口准覲,未過多久,便聽得殿內眾人回身錯甲之聲。

北戩皇五子進殿,副使隨後,手捧已定國書,趨步上前,至御座之下。

有中宛降臣禮官在下,依禮審問訖,按旨放罪。

呈國書於二帝王座之上。

她怔然看著下面這一切,仍舊回不過神來,手忽然被他用力一攥,才陡一抽氣,剎那間神回眸轉。

北戩使副前後立於兩面軍臣之間,待禮官宣敕畢,便衝上俯伏而跪,行臣子三叩大禮。

高呼三聲萬歲。

聲音盪在這大殿之中,撞擊四壁,又震回她耳中。

就在這餘音未消之時,手又被他輕攥一下,耳邊恍恍傳來他低至極致、碎啞不拾的聲音——

「別恨我。」

她遽然側頭,不顧下面跪著的北戩皇子,不顧其餘眾數依禮正跪而伏身於下的兩軍將校們,只看向他。

他脊骨仍舊直挺,帝氣雍容如常,薄唇緊抿,容肅而蒼,一雙陡閃褐眸……慢慢地闔了下來。

下面百餘臣子齊拜二帝、山呼萬歲之聲恰時響起。

可她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握著她手的大掌,一點一點硬下去,一點一點冷下去……

卻始終將她攥得緊緊。

她人如石化,胸口血液崩沸,又凍凝成冰,無法呼吸。

耳膜瘋狂在顫。

往言排山倒海般朝她撲來,瞬間便將她淹沒至溺。

……真想能一直握著你的手,再也不放。

……天下蒼生萬物不擾我心,唯懼一事而已。

……諾大天下,泱泱之世,戰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會不在,你身旁。

……若能早些這樣,該多好。

……我等不及。

……以後,都依你。

……至死,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她被他攥著的手微微在抖,隨著他一點點冷下去,握著劍的另一手卻滾燙滾燙,如火淬鐵。

身上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膚都開始痛。

別恨我。

至死……

都不再與你分開一刻。

百人俯伏,額手貼地,青甲蒼茫寒冽甚。

殿外金陽映雪燦茫落,殿內陰霾逼人戾氣撲。

滿殿寂靜無聲。

「退殿。」

她開口,渾身冷冰,素齒都在顫。

不令平身,不犒降使,不擺殿宴,只道退殿……

實不合禮矩。

跪拜百臣,黑壓壓一殿,卻無一人起動,但等她再言。

她渾身骨節都在響,碎的碎斷的斷,裂骨入肌,刺痛萬分,被他涼寒大掌握住的右手已無知感,眼底漸漸騰起血霧。

心頭大火遽燃——

「退殿!」

語烈聲揚,響震一殿人心。

她左手猛地握劍一收,劍鞘碰座,擊起寒戰一音。

殿中俯臣左右兩列之首近在御座之下,謝明遠同方愷聞此異聲,不約而同抬眼,悄然朝上望來。

一望之下,又不約而同陷眉大驚,叩首之下驀然起身。

二人對視一眼,疾速分令兩軍將校退殿,又令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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