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二

城上城下千步之距,兩軍相峙。

她與他間一袖橫隔,二人相對。

秋風狂然大起,吹散晨霧,遠方雲卷天脈縷縷透,日上九霄。

刺眼金茫映著明甲利刃,萬人鐵陣弓彎弦顫,女牆之上硝煙漫漫,闊天廣地間毫無聲息,這一剎,靜得出奇。

她慢慢睜開眼,指尖已攥得發紫。

他眼底冰棱迎日灼閃,抬起右臂,白羅寬袖隨風一展,而後雲淡漠然地收手攏袖,背於身後。

遠處響起鼓號之聲,北戩大軍鳴金收兵。

馬步兵攻城之陣如潮水般奔滾不休,朝後涌去,車器石彈弓矢利箭之危,轉瞬既除。

幾言幾行之間,天翻地覆。

身後邰涗守城將兵們僵愣如石,但看城下北戩大軍棄利而退,卻無一人明白其意為何。

半瞬風落,方愷陡然回神,大聲呼點麾下二將,命其各帶六千人馬,出城追襲退兵,左右相夾,一掃其勢。

……是以為北戩大軍背生疾患,才慌忙收兵而走。

英歡聞聲,長睫輕動,猛地轉過身來,抬手止了方愷之令,四下一瞥城上數千將兵,開口道:「輕率不得。」又上前兩步,對方愷吩咐道:「北戩大軍既退,你正好叫守城士兵們輪勤警戒,趁時歇息一番,以便養精畜銳。」

連日來兵疲將乏,任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熬。

方愷低頭略想,隨即大手一揮,重命城上將校點兵布守,又命士兵們就地歇息,自上前來,沖英歡單膝跪下,道:「陛下為激士氣而親來督戰,其勇令臣感佩;然此地甚危,陛下天子之身出不得意外,還望陛下回城,臣定當拼盡全力,保城守地,九死不辭!」

說罷一垂首,目光直對英歡足下碎石。

她雖為天子,可仍不過是女子之身……但她卻能親身隨軍出戰、於三軍陣前手刃燕朗、為狄風力報一死之仇;今又以天地不懼之姿,親登城頭、臨矢迫刃,只為激士氣而勉將兵,此種種之行,當真令他心臣拜服。

之前若非北戩陣前弓兵突然收矢不發,此時城頭之上定是早已利箭簇簇、頃至如注;她人在軍前,倘有一寸閃失,他如何能夠擔負得起!

英歡著他起身,唇牽而應,命他也去歇息,這才側過身,冷眸淡眄牆頭所立之人。

白衫華飄,身影不斜。

雙眼不寒不暖,面無波瀾,只是靜望著她。

一如從前。

她看著他,抬手輕摸腰間佩劍,不動聲色開口,低聲道:「陪朕回去。」

於是他走過來,跟在她身後,越過排排守城士兵,穿過重重焦味煙霧,邁過塊塊覆地碎石,下了城牆。

二人一路無話。

風漸漸小了,日頭愈來愈高,待回至內城官衙里,已是疏影短斜、秋葉寂止時分。

英歡直直去了三堂之後的小廂,看了看天色,叫了兩個衙內守兵在院外候著,才在內將門閂落了,抬手慢慢解了腰間冷劍,偏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無恙。

他撩袍坐下,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漠,臉上波瀾不驚。

好似先前一場不過是個夢。

過眼即消。

她走去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兩人之間隔了小几,未動未語,只是淡淡看著他。

眼底漸漸暗下去又漸漸亮起來,眉頭蹙了又展,終是變了臉色。

他恰在這時抬頭,眸光微凜,直直觸進她眼底,與她對視半晌,而後坐直身子,忽而開口道:「陛下是如何發現的?」

她面色素白,靠上身後椅背,眼裡水光輕晃,終於開口,聲音微微有絲啞:「此言何意?」

他嘴角彎了一瞬,眼底卻黑了,「陛下今晨親登城牆,於大戰之時不顧己危,怕不只是為了激勵士氣。」

她未語,眉頭略動,神色坦然。

若果只是為了激勵士氣,何至於一路越過女牆,行至城頭才止。

……又豈用將自己裎於敵軍萬箭所對之處。

他笑意凝在嘴角,手指撥了撥腰間水玉,又道:「拿天子之命相逼,此事也就陛下一人能做得出來。」

她落落一牽唇,聲音散淡,「你為何見不得朕死?」

他輕笑,「陛下若是此時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中宛?……更何況,我從來也沒想過要讓陛下死。」

她眼底微涼,聲色陡然一利,「是你沒想過,還是北戩沒想過?」

「可有差別?」他淡聲道,慢一推幾。

她怠於同他周旋,眸子一冷,心口卻是僵了。

知他不會叫她死,否則日日夜夜早已下手,何至於等到此時。

知他不會叫她死,才以命相逼——

他倒是看得清楚!

他看看她,眸子淺闔,又問她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發現的?」見她仍舊不語,他面色亦漸轉涼,接著問道:「是因北戩發兵之機頗准,陛下才生疑。」

她目光凜凜如刃,在他俊雅面龐上划了半晌,緩緩一搖頭。

他動眉,「那麼便是因我滯於順州城內,長時不走。」

她仍舊搖頭。

他臉色略變,又道:「絕無可能再早。」

她見他淡漠之色終消,才落睫,低聲開口:「四個月前,沈無塵曾押解糧草器甲至軍中。」

他眸色頗寒,「不只是押糧。」

「你自然清楚他不單是押糧出京,只是你不知……」她涼涼略笑一聲,「當時他便對朕說,大曆十二年春,曾在京中見過你同衛尉寺劉奇一起出入酒樓。」

他驀然一挑眉。

她又道:「你更不知,隨他一道押送器甲而來的軍器監小吏,也曾見過你以太醫院贈葯為名,同軍器監丞多有來往。」

他定望著她,僵聲開口:「這幾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於令陛下生疑。」

她點頭,涼聲道:「因是沈無塵雖然當時對你存疑,朕卻不信;便是在你親來順州後,朕仍然不信,那人會是你。」

怎麼可能信。

大曆二年初入太醫院,從此幾見君面幾傾心;大曆九年以過人之資早升太醫一職,從此長伴君側;大曆十二年被冊皇夫,從此國中尊榮無雙矣。

這麼多年來謹奉於她,溫潤廖廖,體察君意,縱是她心中無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後生生捅她數刀的那個人,怎麼可能,會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飛紅葉,又道:「可北戩偏偏於此時發兵,你又遲滯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顆顆連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曆十二年,朕御駕親送康憲公主赴東境,其時東江浮桁為人損壞,此事是你所為。」她淡然道,彷彿說出的話根本於己無關,「你本想叫人困朕於東江西岸,卻不料寒冰舢斷非人力所能控,到底遲了一步……倒讓朕因此於開寧行宮內留了一夜。」

若非衛尉寺官員刻意包庇,又怎會徹查許久,都不知是護駕諸衛中的何人所為。

他聞言,擱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繼續道:「朕第一回去西苑習騎射,曾參商所用彎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腳。你本想叫她於文武重臣面前出醜,讓朕失心於她,卻不料那彎弓劣弦最後傷到的人,竟會是朕。」

若非軍器監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會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醫院當值,卻能立時趕至禁中替她察傷,若非早有所備,又怎會知道得那般快。

他臉色一下變得突黑,眼中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還未說完,」她未再看他,聲音愈發啞了:「狄風出征中宛……鄴齊所付合伐南岵殘部之書,是你泄與中宛的。」

她眸底一陣陣發黯,不等他開口,接連又道:「這些事情之間本無關聯,只是那日突聞北戩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無塵先前所言,才又念及這件件往事,恍若霧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過來。」

他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輕囂,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沒料到,陛下能參透這許多事情。」

她偏頭看他,眼中水光盡滅,「朕想明白了這麼多,卻獨沒想到你竟會是向晚之子。」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則哪裡能在她眼皮之下動得了如此之多的手腕……可卻萬萬沒有想過,他會是天家貴胄、帝室皇子!

……北戩寧王。

在她尚處深宮公主之位、年華初綻之時,便知北戩寧王。

少時聰靜無人及,至長愈顯風華身,一襲清俊寥落情,北戩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戩皇室百年來一向子以母貴,因是寧王縱然深得向晚寵愛,亦無法被立為儲。

大曆元年,她君臨天下,以女子之身總攬朝綱,未及三月,便聞北戩寧王染疫急歿。

年僅二十。

彼時她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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