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一

一覺睡醒,已是日過正午。

窗欞上的雕花將透進來的陽光割得碎碎的,灑落一地。

英歡緩緩睜眼,身子仍然軟而無力,伸手一探,身邊床上空空如也,錦褥散著一絲涼氣。

她收回手,偏頭看看屋內,未見他人,也未見他衣物甲胄。

不由一闔眼。

心底曠涼一片。

半晌之後她才又睜眼,撐著起身,見床頭掛了金鈴,便伸手去拉,鈴一響起,屋外便有人來叩:「陛下?」

她叫人進來,也未多言,只叫她們服侍著換了衣物,然後便問:「去前面一堂問問看,有沒有姓曾的大人……」

一個小丫鬟早已垂首輕聲道:「回陛下的話,曾大人天未亮便過衙候駕,此時正在外面等著。」

「宣。」英歡纖眉微揚,也不叫人傳膳,只接了濕帕擦擦臉,又漱了漱口,便倚在床上等著。

丫鬟們退出去,只過了一小會兒,曾參商便叩門而入,掩了門上前來,向英歡行了禮,臉上略有猶疑之色,半天才道:「鄴齊皇帝陛下今晨……」

「帶兵已走?」英歡淡淡接了她的話,問道。

曾參商挑眉,沒想到她已知曉,不禁點頭,「帶了鄴齊所有人馬,五更之時便拔營向東了。」

英歡神色未變,似是意料中事,只一牽唇角,並未多言。

昨夜那紙描金信箋上的字句仍然清晰在目。

先行發往中宛東面、意攻都城吳州的四萬兵馬在齊州受阻,中宛知燕朗戰死,飛速自北面調兵南下,欲剿鄴齊四萬大軍於齊州之外、以固吳州之守。

來報懇請他在破順州後,疾速御駕揮師、率軍東進解圍。

他怎可能不走。

領兵同方愷麾下風聖軍一道北上攻伐順州,是他因心中私情所行之舉,然聽聞鄴齊大軍東面有危,他又怎會滯而不動。

破城之後連夜帶她入城,是想要在走前,親手將她安頓好。

她有病在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此時隨軍奔襲突進,他心中之意,是要叫她留在順州城中,好好養病。

可心雖如此,卻又實說不出口,才借了那一紙信箋,叫她知曉這一事。

她昨夜便知……

倘是他有何物不願叫她看見,莫論如何她也沒法看見,而昨夜那紙信箋,便是他有意令她看見的。

看了那信箋,心雖存戚,卻也欣慰。

因他終於不再總是將她瞞在鼓中,肯事先叫她知道他的打算。

英歡輕一垂眼,心底娑娑而動,耳邊一下響起他昨夜貼著她,說的最後那句話——

……等我回來。

他叫她留在這裡,等他回來。

她知他用兵如神,下城猛疾,卻算不出他此去攻伐中宛都城、路斬數州須得多久。

可他既是讓她等,那她便等。

英歡兀自想了半晌,才看向曾參商,問她道:「於宏同林鋒楠在倉州如何了?西面可有戰報送來?」

曾參商點頭,道:「於林二位將軍至今還未破城,但來報說倉州雖堅,卻也抵不住圍守時久,破城之時指日可待。」

英歡想了想,又問:「方愷眼下人在何處?」

曾參商道:「方將軍今日人也過衙,擬了後面攻伐中宛西南諸州的議策,就等陛下起身相商。」

英歡眼底淡光微閃,道:「叫他呈來,朕亦有議同他相商。」

…………

大曆十三年七月,鄴齊大軍東進遇阻,中宛北路禁軍疾速南下援都,欲剿鄴齊東路人馬於齊州之西。

順州既破,帝率鄴齊人馬重部連夜拔營向東,欲解齊州之急。

十一日,鄴齊兵敗齊州,西退百里,紮營禦敵,整軍待守。

十六日,帝領輕騎二萬先行抵赴,過營而不入,孤軍縱深,直搗齊州西郊中宛大營,速戰速走,一夜殲敵人馬萬餘,中宛禁軍大駭,撤軍入齊州城。

十九日,邰涗大軍破倉州,中宛西面二鎮復歸邰涗所佔。

時上抱病未愈,坐守順州,命於宏、林鋒楠二部自倉州分兵向北,趁中宛北路禁軍南下之隙,疾攻中宛北面數州。

二十九日,鄴齊破齊州,吳州以西尚有三州相阻,帝命二部大軍合師麾下,一路東進,越忝州而伐關州。

…………

時入盛夏,驕陽如火,流漿潑地。

順州城內民生尚安,方愷領風聖軍駐守在此,倒也一時無事。

府衙官宅上房內,湘簾拂顫,窗上冷布薄似光,主廂偏陰,屋內較之別處要涼上些許。

英歡人在床上,紗幔垂落,白藕一截瘦臂懸在幔外,隔了團花紋紗,看不清臉上神情如何。

趙爍伏腰在外,搭脈半晌,才收回手,不顧額上碎汗淋淋,只低了頭,道:「陛下舊疾仍是未褪,還需好生調養……」

英歡驀然甩袖,蓋住僵直的手腕,一把撩起床幔,冷眼看向趙爍,道:「好生調養這四字,朕已聽你說了多少回?!」

趙爍慌慌然跪倒,伏在地上,連叩數下,顫聲道:「陛下恕罪,軍中攜葯不足,單缺御藥房一味成藥,因是未及……」

英歡惱色愈盛,就要發火。

趙爍急忙又道:「陛下息怒,待京中器甲發來,定能補足所缺之葯,臣自當……」

英歡一揮袖,阻了他下面的話,閉了眼,道:「所報糧草器甲,今日入夜前便可到城外,朕且等著看你如何行事。」

不等他再開口,便揚手遣退了他。

她輕一喘氣,頭暈口乾之感又竄上來,身上虛汗陣陣,連日來感覺竟比先前還要難捱,心急病更甚,火上添火。

喉頭泛起腥甜一片,她歪過身子,掩袖低咳起來。

外面有人聽見,忙進來侍奉,捧了帕子來給她,又道今日無報送來,勸她多多卧床歇息。

英歡將人盡數遣退,自落了床幔,倚在軟枕上,闔了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北面大軍前些日子遞來的戰報。

正是趁中宛北面禁軍在吳州一帶與鄴齊大軍膠著之隙,她才派於宏及林鋒楠北上攻討那幾大重鎮,此事若是讓他知曉……

也不知他是會贊她機敏,還是會惱她圖利。

想著想著,思緒便漸漸飄得沒了影蹤,夏日熱風透過窗上卷竹涼布,絲絲吹來她身上。

熱意睏乏。

頭更是暈起來,腦中混沌一片,再也不能多想。

睡了不知多久,待聽不見蟬鳴,熱風噝噝轉涼,屋外忽然傳進些響動來。

她仍是困著,醒不過來,只翻了個身,青絲滑開,鋪滿頸周,身上虛汗又開始冒。

夢裡也是模模糊糊的,有人將她抱起來,輕輕擦擦她額上的汗粒,又扶住她的頭,給她喂葯。

葯汁苦不堪言,嗆得她幾要吐出來。

恍恍中又想起那一碗微甜糯軟的粥來,她輕哼一聲,眼角有些濕。

臉上落下男人的手,溫柔的,乾燥的……

她眉頭輕蹙,猛地咳起來,一下又一下,重得震醒了自己,還未及睜眼,便覺身後探過來一隻手,輕輕扶著她的背——

驀然驚覺,她此時正被人抱在懷中,先前那分明不是夢……

她急急一喘,手一撐榻,飛快轉過頭來,略暗的屋內並未燃燭,可身後那一雙湛澈眸子清清亮亮,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幾不能信……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見他素白袍袖慢慢一收,眼中帶笑,看著她道:「陛下,是臣。」

英歡瞳中一縮,人乍然清醒過來,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臉上陡驚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緩緩道:「京中發葯,倒將你也一道發來了。」

平穩無波的聲音,聽不出其間何意。

寧墨見她不再重咳,便收回手,轉身去一旁拿過火摺子吹起,燃著桌上燭燈,屋內床邊這角瞬時跳亮了一抹暈黃。

他這才又回頭,借著燭光仔細看了看她,眼底攢了些笑,開口道:「陛下不願見到臣?」

她只望著他,並不開口。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龍體生恙,太醫院接報不敢妄斷,怕若是單發御葯亦無法急緩陛下之疾,為圖安妥,才派人親來替陛下診脈。」

英歡淡淡一抿唇,聽他解釋幾句,便全明白了。

幾年來她在宮中用藥之度一向是由寧墨同另一太醫院輪臣互診,而自他被冊皇夫之後,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診脈獨斷。

因是她身子大小疾恙,太醫院上下,就只他一人最是清楚。

此次御駕親征,他貴為皇夫,不便隨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願點他伴駕,由是才命太醫院老臣趙爍為隨軍醫官,一路伴她至此。

誰知卻會突生這麼一場大病,讓趙爍都手足無措起來。

兜兜轉轉,還是落得這般局面。

他臉上神色如常,見她揚笑,眼裡一下溫潤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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