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

夏日天低,帳內悶熱。

昏昏沉沉睡夢中,眼前恍見那攢情黑眸,又見那森森白骨。

心悸之下,乍然又見褐眸竄火,戾氣纏情。

銀甲血光,亂髮斷首……

英歡眼皮驀然抖跳,口中急喘一聲,猛地掀單而起,羅衫之下,身上裹著一層涼涼薄汗。

夢魘逼人。

外面已是大亮,金陽燦茫透過帳簾底縫,斜入帳內。

她挨著榻邊,定定坐了一會兒,才下地穿衣。

心還是忽緊忽慢地在跳。

好一陣兒才平復過來。

簡單洗漱攏發,換了戎騎衣裝,走去撩簾出帳。

外面晴天碧洗,千里無雲,頭頂天幕湛藍,腳下長草青亮。

她深吸一口草香,抬眸看了看日頭,而後挑眉,竟不知自己一覺睡到這時辰,居然未有人來詢探。

守帳之兵過來問駕,「陛下。」

英歡四下看看,問他道:「鄴齊皇帝陛下可在營中?」

那人垂首道:「鄴齊皇帝陛下天亮不及,便隨大軍出營,列陣於順州城下,不知何時才歸。」

她點點頭,想了想,又道:「給朕備馬。」

自那夜大敗燕朗三萬守軍,順州城中無帥踞守,中宛軍心惶動,緊閉城門拒敵,再不出戰。

雨季將過,江平所領步兵及攻城器甲行速稍快,再過數日便可抵至此地。

順州城防固牢,若中宛大軍不主動棄守,單憑兩軍騎兵,確也難攻。

因是賀喜連日來只逼不攻,閑命大軍每日都去城外叫戰,也不過是做個樣子,起威嚇城中守軍之勢,以待江平之部罷了。

英歡小站了片刻,見馬已牽來,便扯韁上馬,自馳出營。

三軍戰前利斬敵帥之首,此舉威震兩軍數萬將士。

自那夜之後,營中上將下兵對她都是崇敬萬分,再不似從前那般因她是女子而處處攔阻,不付所信。

她輕馳慢行,自行帳到營外,一路上人馬處處避讓,無人問阻,皆是垂首任她獨行,「陛下」之聲恭穩響徹一營。

帥威猶是。

出營向北,馬速加急,夏風掃發,甚是暖癢,不消多時便見遠方高高城牆,側眸朝東眺去,可見兩軍騎陣,如秀林蒼木般叢叢立在戰壕之後。

英歡抿了抿唇,急抽一鞭,馬蹄驀然踏飛長草一片,沖向鄴齊陣後。

東面已有人看見她來,慌忙喝陣讓駕,將士們紛紛落槍,恭聲道「陛下」,又有人去陣前稟報。

她微微一笑,不再前行,勒馬立在陣後,靜靜地等。

這一群輕騎精銳,血猛陽剛,眼神單純直接,看向她的目光中都摻雜了隱敬之情。

軍中不似朝堂,歷來以血功立威,她能親身出戰、手刃燕朗首級,比先前硬定主帥之位還要叫人拜服。

她迎著這些將士們的目光,不避不趨,心中卻在淺淺落嘆。

才知他所做一切,到底都是為了她。

思慮才轉一瞬,前方陣鋒陡然朝兩邊裂開,人馬如潮水一般涌盪避讓,遠遠看見一人一馬疾速馳來,盔飄雪纓,玄甲折日。

她紅唇一彎,看他一眼,隨即扯韁掉頭,往來時之路奔去。

身後馬蹄答答之聲重重響起,草香沁心。

黑馬躍蹄,踏飛夏日紛陽,直馳到她人馬前方,而後猛地轉向,攔住她的去路。

賀喜側身揚眉,俊漠眸間淡淡亮起些溫光,薄唇一扯,沖她道:「特來找我,見我又跑?」

英歡一垂長睫,抿唇輕笑,也不看他,手指划了劃鞍上龍紋,開口小聲道:「不願被陣前將士們分毫不差地全看去……」

話音未落,他便催馬上前,抬臂揚鞭,卷上她的腰,將她的身子牢牢一勾,低笑道:「都這般了,還怕人看。」

她小驚,抬眸之剎,他便探身過來,抱她離馬,按在自己鞍前,緊緊攬住她,而後抖韁縱馬,不顧她青驄在後,只往廣袤草川之前奔去。

飛馳之間,他熱燙的唇息盪在她耳後,聲音沉沉,言語之間滿是撩人之意:「找我何事?」

她耳根微微發癢,額角泛紅,偏了頭不說話,半晌之後軟了身子,手鬆開鞍,朝後靠進他懷中,任戰馬縱馳,夏風逆面,慢慢閉了眼。

長草清露在夏日暖陽下顆顆剔透,背營而馳,天地愈顯廣闊,流雲如絮,漸飄遠際,廣疆萬里無阻行,唯二人一馬綿情纏。

他手臂環過她的腰,兩手鬆松挽著韁,不勒馬向,垂眸看著她的長睫側影,嘴角帶笑,任馬行許久,才一拽韁繩,吁馬止步。

她在他懷裡不動,只睜開眼看了看遠方那湛天燦色,覺出他又將她抱得緊了些,才開口輕聲道:「無事找你。」

連日來他帶兵出營,夜裡歸營又晚,她不便找他,可心裡又惦記著他。

是想他。

可這話又實說不出口。

他低笑,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過幾分來,眼底黯黯柔光漸涌,低下頭來親她。

一下下吻著她的紅唇角畔,廝磨著,輕咬著。

動作霸道卻又憐惜。

他不須她多言,便已明白她話中之意。

長久以來,她次次找他,次次有事相商,何聞似今日這般無事卻去陣前擾他之說。

她被他親得心猿意馬,不禁在他身前小掙一下,反手推了推他,側過頭輕喘道:「本想看看你,說兩句話便走的,誰知你又帶人來這麼遠,放城下列陣將士們不顧,倒叫我心裡難堪……」

身下黑馬尥蹄,噴著鼻息,一抖長鬃。

他口中低著應哼一聲,大掌摸過她腰間,嘴唇移上她額前,又親了親她,啞聲道:「又瘦了。」

她低了眼,心底水波汪涌,鼻尖一酸。

他卻忽然鬆開她,翻身下馬,然後抱她下來,背倚馬身,圈她入懷,長指探上來,指腹輕掃她眼下肌膚,斜眉道:「這幾日在營中待得少,是想早些布好攻城之策,待江平之部一到,便可火速下順州!」

她抬眼看他,眉頭微蹙。

他知她念他,所以才解釋給她聽。

可他想火速下順州,不外乎是要佔疆奪利,好再趁中宛都城受脅、無力分兵之機,勢掃東面數州。

如此一想,她心頭涼水漸涸,眉眼間也不復先前柔色。

他長指划過她的臉,勾起她下巴,目光抵進她眼底,峻墨眉峰驀然揚起,低低道:「想要速破順州城,是想早些讓你移駕至城中去……你身子不比營中將兵,久居營中,如何受得了!」

不怕死生戰血,怕她人有萬一!

他見不得她瘦,見不得她苦,縱是她自己不覺艱辛,他亦心疼!

口說無用,非親身親為不可。

她本已黯下去的眼底又忽然亮起來,如寶珠夜明,萃燦眸光隱隱帶霧,紅唇輕輕動了動,卻是無言,頭一垂,臉埋進他胸前,伸手緊緊去抱他。

竟是又錯怪了他。

心底濕乎乎一片,怨自己多疑,又怨他炎日掛甲,不為自己卻為她。

叫她如何能自安而過……

他摟過她,看她這頗顯孩子氣的動作,不由沉眉低笑,嘴湊近她耳邊,問道:「醒來後,可曾用膳?」

她聞著他身上汗濕之氣,卻不忍離他,搖搖頭,還是不開口。

臉貼在他略帶潮氣的硬甲上,額角漸漸燙起來。

那夜雨戰之後,夜夜不得徹眠,神疲力乏,待今日見了他,才覺渾身張緊的韌力都鬆懈了下來,此時只想好好睡一覺……

他聲音沉了些,「怎的又不用膳?」聲音隱隱存怒,又帶了不忍之嘆。

她身子軟軟偎在他懷中,眼皮漸垂,心安而落。

他見她一直不語,不由皺眉,抬手握住她腦後,正要喚她,卻覺掌心溫度甚熱,臉色驀地一變,立時飛快探指去摸她的額。

滾燙滾燙。

他眸光遽然轉利,反身抱她上馬,踩蹬揚鞭,動作快似十丈廣瀑落地而砸。

猛地一鞭抽下去,戰馬陡嘶一聲,前蹄屈揚,飛也似地朝西南面的廣數營帳衝去。

他臉色陰霾,眼底黑霧騰升,刀唇緊合,緊抱著她,人在馬上如鐵劍一柄,鋒不可近。

萬沒想到,她會在此時生病!

熱意熏人,藥味撲帳。

額角炸裂似的疼,人昏昏沉沉不知所事,只覺渾身骨頭都似被人敲斷了一般,僵痛難耐,想動一指都是難事。

整個人都燙得要命,熱汗一身身地出,好似永無止時。

意識朦朧中,隱約感到手被人牢牢握著,耳邊有低低之語,卻聽不清辯不明,熱意難抗之時,又有人用浸了涼水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那些似要著了火的地方。

動作溫柔萬分。

時而有蝴蝶嬉戲之癢,搔得她唇角發顫。

雖是睡著,可眼眶卻濕,自己又不知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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