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八

帳外遠處,宴聲晏晏,火光逼夜而亮。

英歡在外帳獨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陣書,又翻了一會兒閱後未發的摺子,心中頗覺無趣。

明明是最熱鬧的一夜,偏她覺得凄冷不已。

不由一火。

扔了書和摺子,幾大步過去,撩簾而出。

行帳周圍守兵寥寥無幾,多數人都被她一早遣去營中享宴,這邊唯一留下的一個此時又在靠著帳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發怒,繞過那人便朝後面走去。

在帳後空地上踱了一會兒,又看看遠處山巒隱霧,抬頭望了陣兒當空孤月,更覺無趣起來。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雙袖,抬腳往北面馬廄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會用馬,所以御馬這邊的馬廄也無人看守,只在西面營馬大廄那邊留了些士兵。

她進去,看那青驄駿駒鬃順尾垂,馬眼亮如水,心中怒氣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內,抬手摸了摸馬首,站著看馬兒低頭大口咬嚼著草,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轉身出去。

外面五步遠,一人負手而立,玄袍金邊隨著夜風輕輕揚動。

英歡臉色乍然變冷,足下略頓,面無表情地走過去,越過他身邊時耳邊忽聞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掙,任他拉著她的手,靜靜地站著。

他也站著,大掌暖暖將她涼手包進去,半天不開口。

天邊雲遮月輝,夜色蒼邃。

遠處大宴之聲仍無休止。

風一起,裙上輕紗一揚,蝶翼綻飛,袍邊黯紋龍騰。

他一把將她扯過來抱住,硬臂鎖上她的腰,埋了頭下來,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氣什麼。」

她不動不語,僵在他懷裡,長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當眾離宴,任性至極。」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開他,抬腳就往前面走去,可沒走兩步,人又被他從後面一拽,猛地拉了回來。

她怒極,抬手揮過去打他,輕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輕易躲開,扯著她的手腕轉了一圈,從後面復又抱住她,低頭湊過來,薄唇壓上她的臉,用力一吻。

她拚命一掙,避開他的唇,低聲惱道:「以後想要在你鄴齊大將們面前做戲,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麼戲了。」他聲音亦低,語氣漠漠,將她抱得更緊。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請奏是否移駕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麼急事,奈何謝明遠要挑大宴之時來稟?!」

他不說話,低低一笑。

她繼續道:「說是入夜前接報,為何不在宴前來稟?我人在你帳中那麼久,都未聽有人來報!再者,出帳赴宴時他亦在場,怎的不報?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說什麼未當眾寵過女人,所以才這樣……

他哪裡會是這種人!

想著想著,不由更是來氣。

他鬆手放開她,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轉過來,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瞞不過你。」

若是換了旁的女人,羞窘欣喜尚且來不及,哪裡還會動這麼多腦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諸事都是做給軍中將領們看的,卻不知他為何偏要這麼做。

他拉起她的手,牽到嘴邊,輕輕咬吻她的指尖,見她微顫欲縮,才一把攥住,眸黯聲低,道:「讓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她甩開他的手,盯著他,唇揚冷語道:「你若實不願同我說,也罷!」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帳走去。

「若不讓鄴齊軍中大將知我確是敬你信你,」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涼得透心,「將來如何能遵你令。」

她一下子站住,飛快轉身回頭,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俊臉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開:「若不當著邰涗將領們面前行此之舉,鄴齊軍中又有何人肯信。」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緊,眼不眨地看著他,問道:「我為兩軍主帥,本是此役權宜之計,你何來以後讓兩軍大將共遵我令之言!」

他未立時言語,慢慢走過來幾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裡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著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兩軍不聽你令,該聽何人之令?」

她心口一震,看著他這笑容,眼底卻是一濕,開口顫聲,罵他道:「胡說什麼!」

人一抖一顫,有淚落下。

似江河閘口大開,便再也關不上。

喉頭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進他懷中,大哭起來。

淚涌得止也止不住,頃刻便濕了他錦袍襟前一片。

他大掌撫上她的背,仍然在笑,聲音卻啞了些許,道:「這也能哭。」

她手指緊緊勾住他腰間袍帶,哽泣不休。

一向都知他籌謀在胸,莫論何事都會提前布策,卻沒想到他連這也會算計!

她與他歷經何難何苦才走到今日這一步,她又怎聽得了他說這種話!

他見她哭成這副模樣,聲音更是啞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剛強,怎的就禁不起這一句話。」

她不管不顧,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著唇,悶著頭哭。

他摟著她,終是如哄孩子一般,低聲笑道:「先前之言,就當我從未說過……莫要再哭。」

她忍著,半晌之後微微抬頭,去看他,小聲道:「你不會不在。」

「我不會不在。」他笑。

她又掉淚,垂下頭,鬆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臉。

他抬手去揉她的發,又嘆又笑,開口道:「諾大天下,泱泱之世,戰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會不在……你身旁。」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伸手去勾他的指,然後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不會不在。

又怎麼可能會不在。

相鬥十年終得攜手一刻,滅南岵平中宛,將來縱是荊棘滿路萬丈斷涯,她也不會再放他離開她!

除他之外,還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還有何人能與她執手共行!

賀喜見她情緒略有平復,便微彎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穩,掌心暖熱。

遠營騰沸,一隅偏靜。

英歡側目看他一眼,輕聲道:「你甩下兩軍將士們,不顧大宴未畢,便來這邊尋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說話。

手稍用了些力,將她緊緊一握。

她蔥指顫了一下,覺出他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嘆道:「我又不會真同你生氣。」

「先前怒火潑翻,當著兩軍大將面前給我好看的人,是誰?」他低語,話中帶笑,又存了賞慕之意。

她雙頰微粉,窘意隱沒在蒼蒼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將人逼到這地步的!」

他偏過頭看她一眼,驀然鬆手,長臂伸去一把勾過她的腰,攬著她向前走,也不管會不會被人撞見,只是低聲對她道:「宴上種種之行雖有所圖,但,想要寵你之心卻是時時都有。」

她本是在掙,可一聽他這話,面又紅,心又動,身子一下子便軟了。

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對她說得出這種話來。

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傲氣這霸氣,這膽量這能耐,來寵她。

想到開寧行宮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頸上,不善言辭之人卻道,想要寵她一番,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軒昂之人,卻能因她而這般俯首低慰,怎會不感動。

她唇角輕牽,知他先前宴上舉動處處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轉身,撲過去抱他的腰。

埋了頭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讓走。

冷硬之容一時全碎,只剩綿綿柔骨,偎在他懷裡。

他低笑出聲,狠狠一摟她,將她死死壓在懷中,啞聲道:「就這般讓人來看罷……」

她呼吸微窒,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卻一下看見他微紅的眼角。

她小驚,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臉,低聲道:「你……」

他一把拽下來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聲道:「無事。」垂眼看她半晌,復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這樣,該多好。」

她輕一悸喘,眼底又濕。

從未見過……他會動容至此!

這麼多年來他傷她痛,算計謀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誰傷誰不傷,誰痛誰不痛,誰能分得清。

自詡無情剛強之人,但又有誰知那心底里最軟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誰,念的是誰,愛的又是誰。

足下跟著他的步子,輕紗緩飄,玄錦慢擺,步步都壓著心底深情。

帳角緗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