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近夏,日落一夜較之一夜晚。
英歡著一身窄袍,沿著營道上的馬過之痕,在空空蕩蕩的大營中獨自走著。
天邊夕陽西移甚慢,青藍之天半晌才見一絲灰。
自五路大軍南下至今,二日二夜;自賀喜率軍北上至今,二日一夜;自洪微領兵追尋至今,一日一夜。
時時刻刻都是煎熬。
南面未聞有報,北面未聞有報。
她獨自一人留營守待,等得都要瘋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難以攻下,北面賀喜不敵援軍,該要如何是好!
靴底壓著足下鬆軟的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權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當有懼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當心想既得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愛得卑微、隱忍、心抑。
縱是死生於前,人慌思憂,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亂。
英歡停下,抬睫遠眺,見東面中軍大帳外幕蒼黑,一派死氣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發酸。
肩上之責所經諸事,如萬石一般壓於她心她身,本以為莫論何事都撼她不動,可人到底還是心有所限。
失了狄風,如何還能再失了他。
可他手狠心狠,計令一定,便逼得她動也動不得。
兩營空空,不知何向,她不能棄營以出,更沒法追他而去。
只得就這般,什麼都不做,乾乾地等。
卻沒法兒什麼都不想。
手心一合,就憶起夜沉沉人寂寂的那一次,他牽了她的手,一路慢走回營。
他說,真想再也不放開她的手。
她又何嘗不是。
可轉身一剎,他便離她遠去,連去了哪裡都不曾告訴她。
天色漸漸黑下來。
東面有士兵快步朝她走來,借微光看去,見是邰涗禁軍小兵。
英歡抬手飛快以袖拂過眼角,定了定心,才正身望向他,道:「著你去問的事,可是問到了?」
士兵點頭,走近些行過禮,才稟道:「按陛下的話去東面營中問過了,尚留守兵同營中夥兵都說,鄴齊皇帝陛下走時只命全軍帶了二日口糧。」
英歡眉頭微動,「下去罷。」
士兵垂首而退,再無多言。
她心底恍而一動,足下驀然轉向,朝行帳西面馬廄走去。
只二日口糧而已。
以他心思縝密之度,定是早有成算,若勝,則當今日入夜將歸,若敗,則……
英歡輕一咬牙,步子更是快了許多,頭頂蒼夜愈暗,月輪緩緩而上。
西面馬廄前二兵,見她未使人備馬卻親身而來,不由慌忙上前去迎,「陛下。」
英歡定睛以望,一抹淡笑自唇角溜過,隨意道:「營中甚曠,無事可做,朕幾日未動,想騎馬出營轉轉。」
兩人忙入廄將青鬃御馬牽出來,手忙腳亂地套鞍掛轡,一人小心問道:「可要通傳禁軍護駕?」
英歡伸手去握馬韁,踩蹬翻身,一躍而上,臉上笑意盡滅,眸光亦涼,看那二人道:「不須。」
帝氣凜凜,二人望她策馬向北疾行而去,一時無言,亦不敢去傳禁軍守營之兵。
營北大門守兵見她馭馬直衝而來,怔愣之下不敢阻攔御駕,口中疾呼「陛下」之聲被她人馬之風攪得碎散,只一瞬便見她已出大營,未留一言一字。
英歡半伏於馬背之上,抽鞭甚急甚猛,朝闌倉山北面行去,躍溝跨壑,直至上山小徑前才減了馬速,勒韁輕夾馬身,令馬兒攀坡而上。
人在營中是無論如何再也待不住。
山高遠望,惟有此處能眺見北面平川千里,看他歸來,抑或……久不見歸。
馬行至山腰半坡時,身後遠方隱隱傳來馬蹄震地之聲,勢如大浪涌翻之猛之疾,非數千人馬可造。
她頓而勒韁止馬,轉身回望。
半山之上,向北隱約可見蒼夜之緣其下有廣密黑點在動,她僵著,手微有抖意,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
風過一刻,越來越大,遠處人馬之形隱可辨清,看其遠不見底之廣袤寬陣,竟有數萬之眾!
她心底陡然一驚一抽,血液直衝腦門——
惟能想到的便是,中宛五萬大軍!
顧不得想賀喜此時如何、洪微又是如何,人急急驅馬下山,意欲回營統軍駐營以守。
萬沒想到,中宛大軍竟會直撲此處!
山路陡峻,上山容易下山難,她人馬將至山腳時,北面騎兵之陣已近迫眼前,馬蹄齊齊踏地之聲震耳欲聾,似山倒海摧,勢不可擋。
英歡咬牙,停于山腳碎石之後,夜色掩了其姿其容,又過幾瞬,便有騎兵前鋒之陣自山北前方疾馳而過,速度飛快,人馬一閃而過。
遠處蹄揚之風吹得她眼痛人僵,整個人都失了神,見甲胄馬轡片片自眼前飛過,人朝陣後望去,恍見其間帥旗一動而展。
……甚是熟悉。
神思未及轉旋之時,就見硬盔白纓、玄甲黑馬、一騎一人自前方疾行而過,掠起風土一片。
她的心瞬時提至嗓子眼間,雖知這不可能,可眼前之象卻又分分明明,雙腳一收一夾,便策馬朝前方騎兵之陣衝過去——
幾步而已,遠處白纓便於夜色下緩緩一抖,人馬飛快轉向,單騎出陣,朝她奔來。
她窒住,呼吸不得,眼睜睜看他手中鞭起鞭落,風嘯嘯馬嘶嘶,萬馬向西齊行,惟他一人逆陣向她。
猶是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這陣中帥旗,這幾萬鄴齊騎兵,這一人一騎……
怎會是他!
眸間凝水之時,就見他人馬已在身前數步,盔纓散亂,人馬俱喘,素月清輝之下,薄唇沖她微微彎起。
「過來。」他伸鞭,眼中滾亮,對她道。
聲音至低,語氣至弱,可她卻聽得真真切切。
淚水嘩地湧出來。
她哽泣著,驅馬上前,才近他身時,手中馬韁便被他長臂一伸扯了過去,二馬並頭之剎,耳邊傳來他輕微喟嘆之聲——
「莫哭。」
風在嘯,馬在馳,地在震,天在轉。
淚水不止,模糊了雙眼。
緇黑夜色混著輕塵朗風,將他襯得更加利戾。
他望著她,立於馬上不動,靜靜地看她流淚,半晌都未言語,褐眸深深黯黯,漸漸湧起些淡亮水光。
握著她座下馬韁的手忽而一松,單腳踩蹬,探身過去,雙臂長伸,掐住她的腰,飛快地一提一落,將她凌空抱過來,牢牢按在身前半鞍上。
於胸前緊緊摟住。
英歡驚喘,淚滑飛濺之時,轉瞬間但覺天搖地動,人起人落,身便與他同乘一騎。
背後玄甲硬胄片片剛硬,硌得她疼。
熱燙的呼吸印在她頸後。
暖熱的大掌壓在她腰間。
「莫哭。」他又道,一聲低嘆,令她心潮似汪洋而溢。
她抬手,去握他的掌,緊緊扣住他骨硬分明的長指,泣不成聲。
數萬大軍於二人身後疾馳而行,人馬風朔掃過廣袤平川,嘶鳴踏動之聲不絕於耳。
獨他與她,似是不知這天地萬物,似是不明那千軍萬馬,唯懂此心此念。
玄甲薰裳,黑駿青驄,劍眉朱唇,昂骨柔情。
壯懷激烈,入骨纏綿。
賀喜右臂將她猛地朝懷中一壓,在她耳旁低語道:「坐穩了。」左掌單握二馬雙韁,長腿狠踢馬腹兩下,口中打了個響嘯,黑青二馬八蹄踏地而揚、並道相馳,同身後萬軍背向而行,直直往闌倉山東面奔去。
馬疾風利,周遭景物飛快朝後退去,耳邊只有他低沉的微喘聲,眼前只有靜夜之黑蒼月之茫,心中只有,身後這一人。
不去計較他這數萬鄴齊大軍是從何而來。
不去揣測他與中宛之戰結果如何。
只知他人安好而歸——
未棄她於不顧!
馬兒狂奔,心顫人抖,她被他緊緊摟在懷中,他被她牢牢握住右掌,利甲軟袍相磨而擦,亂髮隨風互絞相纏。
此生何幸,能得身前身後之人相配共行!
再也不放這一人,再也不松這隻手。
她背貼於他的甲胄之上,淚被疾風掠過而干,水睫長卷,眼見前方山石漸少,蒼樹平地而起,耳聞遠處有水流之聲,不禁動指微微一划他的手背。
他會意,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放緩馬速,左手將她御馬之韁卷了一把,漸行漸緩,繞過闌倉山背,又慢馳了近一刻才勒韁吁馬而停。
前有山澗清泉一方,水聲伶汀。
蒼樹齊開,山谷平斜,月隱雲後,夜色蒼曖。
賀喜待二馬停穩後才鬆了韁,雙手環過來將她圈住,低下頭,親了親她的發頂,沉聲道:「你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