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

英歡抬手一把推開他的掌,水彎長睫輕抖,瞪他一眼,佯怒道:「成何體統。」

「世間體統……」賀喜低笑,好整以暇地丟下綢帕,以手撐膝,望她道:「你不喜歡?」

褐眸溫光撩人,刀唇薄刃猶利。

她垂眸,耳根又紅,答不出,右手握了銀箸輕輕撥著碗中的飯,卻無心再吃,心底鼓動非常,聲震人軟。

當是……

喜歡的罷。

難得一享他之溫柔,然似今日這般共坐與食、相諧以對,往後又能得幾次。

經歷過太多殘伐、猜忌與峙難,點蜜也成一番冷。

縱是得此一人,舉案齊眉又將何待。

賀喜看她半晌卻不見她開口,眸光一氳,伸手去一旁小盅里拈了幾片茶葉,探過去揉開她的嘴唇,塞了三兩片進去,「若是受不得羊肉膻腥之氣,嚼嚼這個倒能好些。」

指腹輕掃過她的唇,心水汪涌。

她默不作聲地嚼了幾下,茶葉澀香漸溢,口中異味一時盡消。

他望著她輕開輕合的紅唇,半晌才挪開眼,笑道:「才想起,我帳中還有些許蒙頂甘露,你若想要,我遣人給你送來。」

蒙頂天家貢品,千金難求半兩。

她掀睫,望進他笑意滿注的雙眼,腦中閃過那色碧毫卷的茶針,不由輕嘆,「那蒙頂茶……」

卻也不知還能說什麼。

當日因茶識他;其後他輾轉兩將之手送與她的那一小瓶蒙頂甘露,她不過只在那一夜飲過一回而已。

味道如何早已模糊,憶不起十之八九;心間惟一清明的是,初見他時的撼魄一眼,以及其後那長長久久愈釀愈醇的……纏思之情。

歡若平生。

這一生能這樣喚她、敢這樣喚她、願這樣喚她的,不過這一人。

除卻他,心與誰付?

她面如朗月初霽,稍一揚唇,輕聲道:「此地山澗清泉色澈味甘,用來沏茶,正好。」

他無聲而笑,嘴角令紋深深。

英歡眼波輕轉,見他一直未動碗筷,不由挑眉道:「只勸我吃,自己為何粒米不進?」

賀喜斂笑,低聲道:「人在軍中,一向只吃兩餐。」

她微異,纖眉挑得愈發高了,「為何?」

他復又笑起來,道:「營中操練、外出行軍,將兵體力過耗,我只有少進膳食,才能感同身受,知道他們能撐到何種地步,不致下發不恤之令。」

她訝然,心底驀動。

知他統軍帶兵定非閑適之君,卻未料到他擁一國之重,卻對自己如此苛責。

怕是此言說出去,天下也沒幾人肯信。

莫論天子之尊,便是尋常將領,又有幾人能做到像他這般!

鄴齊國之上下,內政外兵,十三年來全仗他一人扛持,該是怎樣辛苦難耐,外人誰能體會得了?

偏他一副萬事不摧,鐵骨錚錚之樣,縱是身傷體疲,也作雲淡風輕之態。

英歡看他,水瞳凝亮,並不勸他進食,只點點頭,輕輕道:「知道了。」

知道了,他的事其實有那麼多,她都不知道。

賀喜眸深人頓,半晌又道:「算不得什麼事,你……」

帳外金鈴叮叮作響,有人來稟,「陛下。」

她轉頭看向帳簾,聲音作冷,「何事?」

守衛在帳外低聲道:「東面營中來人,說是隨駕醫官,欲請鄴齊皇帝陛下回帳換藥。」

英歡人怔心僵,抬眼便去看他右肩。

先前見他右臂活動如常,以為他傷已好,竟不知還需日分幾次換藥。

憶起先前見他傷血泛黑,那日又被她以劍相抵、捅撞之數不知何幾,抱她滾落山坡之時硬以傷臂護她周全……

不禁皺眉,暗嘆自己心粗,傷重如彼,怎會這麼快就痊癒。

賀喜聞得帳外之言,眸色忽而一深,轉瞬又亮,慢慢起身站穩,看她道:「三日後發兵,鄴齊軍中雜事亦多,便不特意抽身過帳看你了……若有它事,可來找我,或者遣人代言。」

她見他轉身欲走,不由起身叫住他,不放心道:「你這傷……當真無礙?」

他回頭,沖她抬抬右手,笑得直侵人心,「當真無礙。」

英歡無言,但看他利落甩帳而出,久久才坐。

抬手去一旁瓷盅里拈了幾片茶葉出來,放在掌間,慢慢地捻了又捻。

此次若能一舉伐滅南岵殘部,定當調兵北上,直搗燕朗大軍一部——

為狄風報血命之仇!

…………

大曆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二軍定計合伐南岵殘部;二十八日夜,帝誓師於闌倉山北,五將分領二十萬兵馬,南下襲巍。

…………

三更造飯,五更出兵。

夜裡山風輕緩,天空皓月獨輪,不見星色。

英歡夜未入眠,獨自在帳中映燭而思,時不時地拿鏨花銅細挑挑燭芯,心不在焉地盯著手中書卷。

聽著外面營中士兵們低語喧嘩聲漸漸小了,戰馬蹄踏營道之聲答答作響,才知上將下兵都已吃過飯,將開始整軍。

終究是放不下心來。

她扔下手中薄冊,去內帳中將衫裙換了,著一身紺青窄袍硬靴,也未滅帳內燭火,便快步出了帳。

帳外人行馬疾,踏飛營道塵土一片,灰入青夜,人在營中都能感到腳下隱隱在震。

空敞敞的大營間甚是清冷,只有北面遠處傳來的錯甲之聲漾起一絲生氣。

她轉身朝北看過去,兩軍千帳連之不盡,帳角如雨線一般,一路沒入漆黑夜色當中,只有極盡目力所望之處可見有點點火星。

是賀喜在為二軍五將諸校誓師。

耳膜顫顫,遠處高喝甲震之聲隨風飄過來時已淡得聽不清。

她站著不動,不多時便聽得山動地搖的一聲吶喊杳杳傳來,而後北面火星漸漸遠去,幾瞬之後便再也不見一絲光亮,夜盡漆黑之色。

蹄踏風動人如劍,二十萬大軍齊齊將發!

風雖不寒,可她身上竟是莫名的冷。

英歡啟唇吸了口山風,慢慢轉身,大步走回行帳,進帳後拾了先前扔下的那書,放好,熄了外帳燭火,進內帳歇息。

並未寬衣,就這麼躺在榻上,靴底一下下磕著榻側木緣,彈指算著時間。

五更已過,人竟是一絲睡意都無。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天色是一夜最黑之時,心始終還是落不至底,在胸腔內忽上忽下地跳個不停,愈發緊張不安。

她猛地起身坐起,手扣在榻邊,緊緊攥了一把,而後下地,飛快出帳,往東面大營走去。

非見他一眼不可,否則心不能安。

一路疾行,東面竟是靜得詭異,往常兩營相匯處的鄴齊守兵也不見,看見遠處中軍大帳中隱隱透光,才知他人已歸帳。

英歡近帳,四下打探,卻不見可通傳之人,遲疑了一瞬,便直直上前撩起厚簾,走了進去。

半步將入,抬眼看清裡間之象,人一下子生生愣住。

滿滿一帳都是人。

披盔戴甲,色澤陡亮,帳中糙燭火苗跳動,映得人人臉上驚詫之情更是詭異非常。

帥案被移置帳間,其上罩了張油布,布上鋪了一大張透光薄牛皮。

眾人之間,賀喜挺挺而立,身著玄甲,臂下夾盔,盔纓白落落的,根根順展。

英歡兀自僵在帳口,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帳中諸人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自己飛快一掃帳內諸人。

一看便知是集將議事之景。

可他先前分明說過,鄴齊軍中此次只有餘肖、江平二將,現下當已領兵直撲南面巍州,可為何——

仍有幾人著了將甲,站在他身側。

她蹙眉,轉眼去看他。

賀喜薄唇彎了一下,之前甫一見她入帳時的驚詫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礪案沿上輕輕一敲。

帳中其餘人等瞬時回過神來,紛紛低頭頓甲,向英歡齊聲道:「陛下。」

英歡聽了,一時更是窘迫萬分,臉上雖作冷色,手心裡卻滲出幾粒汗。

自己不顧禮數地闖進鄴齊中軍大帳中,擾了他的正事,眾將齊對、待她開口,可她又不知該說什麼。

……當真是進退維谷。

她心間飛滾萬念,急著想要尋個正經說辭以應,卻看見他笑意深深,繞過帥案,朝她走來。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麼。

賀喜過案之時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將,那小將頓悟似的,立時上前去將案上那張薄牛皮捲起來。

她先前只見那牛皮上繪了圖字,因站得遠,並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時待那小將收卷時再一瞥,隱見像是地圖。

還未來得及細想,睫轉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將身後眾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