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三

翌日暖陽燦燦,和風短煦,山下營帳之中安靜異常。

錦袍如涼滑之水,擺隨風飄。

腰間金龍玉革帶折日而灼。

似劍眉峰陡揚,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緩,劍鞘觸玉而鳴。

並未騎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顯眼,然自東面大營一路而來,西面營中無數將兵都立在營道旁探眼張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視著他,卻無一人開口說話。

雖無人開口,可卻能聽見戈戟隱動之聲。

他刀唇微彎,無聲而笑,步子放緩了些,抬眼將道旁這些邰涗將兵一個個看過去,而後挑眉,望向遠處中軍大帳之北的皂柱緗簾獨帳。

行帳前,禁軍守衛見他遠遠而來卻不敢上前阻問,忙回身上前拉鈴稟報,而後收戟揭簾,候其入帳。

他撫劍上前,淡望守帳之衛一眼,笑意斂了些。

守衛立即低下頭,朝後退去一步,道:「皇上有言,陛下入帳可免卸甲器。」

他定立一瞬,忽而低笑,抬手翻腕,將腰間佩劍取下,伸臂將其直掛上帳柱前的青銅龍飾,斜眉一視,沉聲道:「守好了。」

幾人忙遵,一時間卻都慌了禮數。

他未再回頭多言,展了展身上錦袍,抬腳直接入帳。

帳中稍暗,異樣馨香撲鼻而來。

常年於大營帳中聞慣了塵血之氣,此時遇著這香味,竟一時怔恍起來,腳下也再動不得。

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帳中那人,而後緩緩一笑。

外帳之中置了二案,英歡素冷著一張臉,坐於上案之後,瞥他一瞬,目光又轉回身旁之人,輕聲道:「待一會兒你再來,朕還有事要交付與你。」

曾參商窄袍長靴一身騎裝,聞言以應,將退之時卻聽英歡在前又軟軟喚了聲,「且再等等。」

她停下,抬頭時見英歡紅唇揚笑,抬袖伸手,替她整理了一番袍襟前面,而後低語道:「早去早回。」

不禁啞然,一頭霧水。

卻也不敢多問。

諾諾地退後幾步,而後轉身,一眼便看見賀喜冰棱一般的眉梢。

心中恍恍然……

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她心底暗暗叫冤,臉上擠出個笑,行了個小禮,「陛下。」

本是一早便換了衣裝要隨方愷前去巡營的,十一萬軍陣大營待她去閱,將行之時卻被英歡突然召來行帳中揀理京中送來的急件,而後半晌也不放她走。

直到此時才知,聖心究竟若何。

她兀自思量時,見賀喜不言不語,心喘一口氣,匆忙便要朝外走。

賀喜面龐覆冰而寒,低眼將她打量一番,見其骨瘦清朗,風神奕奕,雖顯文仕之質,可一身烏檀騎裝卻又不顯怪異,不禁挑眉,低聲道:「站住。」

曾參商一步僵在身前,停住不動。

賀喜半轉身子,盯住她的臉看了半晌,忽而低笑一聲,「好一張俊臉。」

曾參商心中苦笑,口中道:「謝陛下……」

英歡聞言臉色微微發青,伸手握了茶盞,遞至唇邊,垂眼小抿一口。

「任何軍職?」他聲音不熱不冷,雖在問她,目光卻淡淡瞥向案後英歡。

她腳底僵麻,頭一回與賀喜近身相對,心中又慌又緊,被他這半冷的語氣攪得更加難受,由是隔了半天才答道:「暫任監軍。」

賀喜神色略顯詫異,轉眸又看她幾眼,但見她容貌年輕非凡,聲音一下寒了七分,低聲道:「可見深得聖上寵信。」

曾參商頭頂幾將冒煙,忍不住回身去望,卻見英歡不緊不慢地捧著茶盞慢慢在飲,似是聽不見眼前二人對話一般。

她掐掐拳,哀然垂眼,心底默嘆。

賀喜眼眸微動,見她轉頭回望時短領恰露頸前一寸,目光稍稍晃了下,眼中忽而一亮而滅,抬手一擺,道:「退下罷。」

曾參商忙謝了命,幾大步衝出帳外,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氣,側眼便見帳柱其上湛然玄劍,身子又是一哆嗦。

忙不迭地穿過守衛,往方愷中軍大帳跑去。

帳間氣氛冷異非常。

英歡將茶盞往案上一擱,指了指對面桌案,道:「早先東面把該送的都送來了,你可治事;若有何令要簽,拿與我便可。」

前一日方愷應諾她為二軍主帥,惟道非她屬令不從;鄴齊大軍軍務兵事自是賀喜獨統,然兩軍調派非她首肯不能,便囑令行帳中再設一案,供賀喜臨時所用。

西面中軍大帳仍是留與方愷,日常軍務她毫不干涉,惟調兵遣將布陣伐巍諸事需得聽她所令。

賀喜四下看了看帳中諸物,又望了眼裡邊以隔內帳的青幔垂簾,眼裡黯光一閃,轉身走去另側案前,撩袍坐穩。

英歡垂睫,重又朝案上攤開來的摺子看去,半晌聽不見他發一言,不禁又抬眼看過去。

他沉著眉頭,手中飛快地翻閱案上厚厚一摞折箋,挑出幾張廣面長紙丟在一旁,又掃了一堆閱畢的推至案角。

其中有一薄摞是邰涗東路軍中校尉以上武官名冊,外加各營兵馬配置札子,他看得格外仔細,眉頭卻也愈發緊了。

英歡不自知地一直看著他,本以為依他的性子,定會因曾參商而動怒,卻不料他竟是一點也不在乎先前所見,連她為何要任命一個如此年輕的文官為監軍都不過問。

心中略感好奇,稍存淺怒,又有遺憾。

她揚揚唇,自嘲一笑……天下兵事之前,何人何物能爭得過他的心。

賀喜匆匆翻完邰涗軍中給備的扎折,忽而彎腰下去,自長靴側筒內抽出一卷絹紙,一把鋪開,長長滾攤於案上。

拾筆蘸墨,懸腕其上,飛快地勾畫書寫著,神色一絲不苟。

薄唇緊緊抿起,臉龐僵不可觸。

她就這般一直看著他,紫毫筆尖朱墨都已干透,卻仍挪不開眼。

見過他輕衫薄笑存情之態,看過他披甲掛盔統領大軍,嘗過他火烈悍利闈帳晌歡,卻,從未睹過他如此認真的神情。

案上薄箋在他手下一張張地掠過,筆落不停,寫過兵令的紙箋均被他推至一邊,嘴角時而微彎時而垂下,眉峰高揚時黑亮如漆——

神采迫人。

她的手指扣著敞袖邊緣,看著他,惶惶沉溺在他這神色當中,心在跳,忽而有些口乾舌躁。

一直都知他霸道無羈悍戾非常,卻不知他也有如此穩而不躁行事利斷的時候。

不知他平日里還有多少種模樣是她未曾見過的。

心口忽而一僵,回憶紛涌之間卻頓曉,她本就不過只見過他……三回而已。

似今日這般二人對坐,安逸無爭的時候,竟還是頭一遭。

卻令人感到手足無措起來。

她逼自己垂下眼,重新洗筆蘸墨,卻擋不住心中茫然一片的感覺。

握筆之手一抖,朱點濺落,雪箋染血。

「在想何事?」低沉的男子之聲在頭頂響起,她一下咬了唇,又慌忙抬頭去看,見他不知何時已至案前,右手中捏了一疊紙,正低眼看著她。

英歡朝後一靠,穩了穩心神,垂睫伸手去接。

賀喜卻盯緊了她,抬起左手去揉她的唇,暖熱的指腹按著她的唇瓣,眼中漆黑似淵,低聲笑笑,道:「以為同旁人故作親昵之態,就能把我逼走了?」

她臉上火燒火撩,被他手指揉得眼裡都騰起了霧。

「更何況,」他又笑,手指撥開她紅唇,俯身而下,湊近她,又道:「那人還是個女人。」

他溫熱的嘴唇隔著寬涼的桌案落下來,沾上她的唇瓣,細細地吻她。

右手將紙箋甩在案上,大掌撐住,左手探到她頸後,手指沿著她柔婉的線條緩緩摩挲而上,最後捏了她耳垂不放。

英歡一時窒住。

從未受過這麼溫柔的他。

欲拒,可竟比對著蠻力霸道的他還要難。

他未同她糾纏許久,嘴唇又挪至她臉頰一側,點了下,再移上她前額,重重一吻。

滿滿全是他的氣息。

他低笑,眼睫不長不密卻是冷硬,一偏頭,擦過她的皮膚,微微有些癢。

心裡頓時也跟著一道癢了起來。

她坐不穩,抬手去撐案,卻碰翻了朱墨,指尖染了一片血紅。

……身體熟悉他,心也只認他。

他似水涼滑的錦袖在她腕上輕晃,握住她的手,揉搓一把,將朱墨擦了一掌,而後眸光一閃,將先前甩到旁邊的那疊紙箋推到她眼前,道:「看看。」

然後轉身回案坐下。

英歡怔怔然轉過神來,抬睫便見他神色已然回覆先前不苟之態,不禁垂首,去看案上的東西。

張張都是他寫好的調兵之令。

可他未說叫她簽付,只道,讓她看看。

她挑挑眉,再抬頭。

他側過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頭,順著先前那捲長絹的寬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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