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二

二日未到,便至越州以西三十里處。

風仍大,沙地漸消,硬土之疆隨馬蹄翻踏之時輕輕而震。

遠遠便見青天紅日之下,邰涗東路大營帳帳相連,一眼望去黑沉壓風,錦旗彩旆逆風亂飛,煙隨灰雲輕飄,正值營中埋鍋之時。

京西禁軍五千將兵見大營將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連曾參商也一掃兩日以來的陰悶之情,只望能快些入營,得以休整一番。

馬行人動,不多時便能見營柵前的高高望樓,其下兩排守兵執戈頓甲,眼望五千人馬將近,卻無一人上前來迎。

禁軍人人怔而又憤,誰也未料到東路軍能驕跋至此地步——

見聖駕而不出營相迎,此罪當誅!

然大營中兵馬聲沸,竟似無人在乎營外大軍,更似無人在乎條綱軍紀。

英歡不動聲色,快馬幾步,越至陣前,喚過統軍小將洪微,低聲囑咐了他兩句,又交與他一令牌,放他近營去報,自壓陣在後,止軍不前。

聞得身後禁軍陣中怨憤聲起,她眉眼之間划過一抹寒色,卻是未言未動,只靜靜立於馬上,望著前方營中動靜。

時過一刻,大營之中忽起躁響。

兩縱黑甲人馬自營北一路疾馳而出,前方領兵一人銀甲及身,騎姿更是昂揚,過營柵前門之時頭未低人未下,而兩排守兵見之自向後退,放這數十之眾快馬出營。

那人馭馬疾行至禁軍陣前十步才停,抬眼望來,卻不下馬,只抬手禮道:「軍務纏身,微臣迎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英歡唇角勾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何名何姓?」

「方愷。」

他二字鏗鏘,揚手向後一揮,其後兩縱人馬皆數下馬,單膝叩地,高聲道:「迎陛下入營!」

風聖軍將兵,雖只數十人,可個個聲似洪濤,短短五字便叫她身後五千禁軍士兵們打了個寒戰。

英歡未言,身後曾參商卻已怒不可遏,噌噌幾步快馬上前,揚鞭指向方愷,呵斥道:「陛下聖駕在此,你卻居於馬上、不行臣子之禮,此當何罪?!」

方愷目光猶定,聞言人也未慌,只是又道:「還請陛下入營。」

曾參商怒火似被油潑,正要發作,手中馬鞭卻被英歡從一側猛地壓下,但聽英歡似冷非冷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入營。」

營柵前門大開,方愷馭馬退至一旁,讓英歡先行,而自隨於後,慢慢入得營中。

大營之中,飯菜之香撲鼻而來,士兵們遠遠望過來,卻也未擱碗筷,只看了兩眼,便又低頭吃起飯來。

曾參商何時見過這種目無君上之景,人幾要被氣暈過去,手狠狠握住馬鞍,才忍住想要跳下馬去,將前方那銀甲將領猛打一番的衝動!

英歡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路緩行,目光隨處四望,待至中軍大帳前時,才斂了神,待方愷下馬至前掀帳以恭,才翻身下馬,未作多言,直直入了那大帳。

帳簾驟落,帳間卻是燭火通明,一眼望去竟有二人在候。

英歡睫落睫掀,飛快打量一番,見眼前二人均身著將領甲胄,容貌不老,身條亦是昂揚,見她也不下跪,當下便猜了個七八分。

她收回目光,朝帥案前走去,淡淡道:「哪個是於宏,哪個是林鋒楠?」

二人對望一眼,又看看方愷,面色小驚,這才上前行禮。

「臣於宏,」赭甲之人先低頭,「臣林鋒楠,」青甲之人緊跟道,「拜見陛下!」

英歡轉至帥案之後,悠悠坐下,身上軟甲輕響,抬眼掃過幾人,而後驀然抬手,將掌中之劍猛地拍在案上!

鐵石相觸之聲驟響,冷冷刺耳。

方愷眼中燭火之影微微在跳,定睛看著案上之劍,呼吸惶然一窒,人僵了片刻,而後大步上前,雙膝對案重重跪下,俯首叩地,「陛下!」

於宏與林鋒楠二人見了亦驚,統統跪地以叩。

英歡按劍之手隱隱在顫,冷眼看著地上三人,卻不著其平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抽痛忿然無奈,諸情如浪,瞬時席捲而來。

東路大軍三將統兵,竟當真是……

只認狄風,不認君!

只跪此劍,不跪她!

英歡由他們長跪,兀自抽筆攤紙,高懸雪腕,冷聲道:「樞府十道急令送至軍前,勒令大軍不得東進,爾等為何抗令不遵?!」

方愷低頭道:「軍中自將以下,無人不為狄帥戰逝而慟,非東伐鄴齊逆軍不足以維軍心、振士氣!」

英歡彎唇,笑意甚寒,「狄風緣何戰死?」

方愷聲音更低,「鄴齊大軍言而無信……」

英歡甩墨於下,怒道:「狄風當日命你回瀧州城內駐防、自率五千人北進阻燕朗騎兵,為的就是不失城郭、不讓城中運糧百姓被敵擄去!」她低喘,眸光濺火,「你卻因一己之怨,於翌日出城襲中宛大營,卻又因敗而走,棄瀧州之城、城中百姓於不顧,此舉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當何罪?!」

方愷咬牙不語。

英歡眸火掃至另兩人身上,亦是冷冷道:「你二人聞得狄風戰死,竟也棄城南下,意欲同他合師一道東進報仇,而損倉、順二州於燕朗之部,此舉又將置狄風一死於何處?!此又當何罪?!」

於林二人伏地,緊攥雙拳,辯不出一辭。

英歡眸火漸冰,又喝道:「你三人拒樞府急令而不遵,目無朝廷之議,妄自為大,此當何罪?!」

見三人不語,她又道:「見聖駕而不行臣子之禮,目無君臣之綱,此又當何罪?!」

她越說越怒,終是垂筆落紙,猛劃幾道,高聲道:「此四罪,縱是盡誅你三人九族,亦不為過!」

方愷撐地之手在抖,低聲開口道:「陛下,臣隨狄帥征戰多年,斷無不遵朝廷、目無君上之心!然狄帥之死實令臣等心慟而怒,因是先前諸事未得細想,只順心中怒怨之氣而為……」

堂堂七尺男兒,語至最後,竟將落淚。

英歡壓了壓心中之怒,將案上紙箋一把揉碎,冷眼望向他,「狄風為燕朗所之部所殺,縱是想要報仇,也當先於中宛境內,向中宛大軍去討此仇此怨!」

方愷不依,抬頭,眼中有水,咬牙道:「若非那日鄴齊大軍不至,狄帥何至於苦戰而死!」

英歡冷笑,「依你多年沙場之得,縱是那日鄴齊六萬軍至,你不退守瀧州,二軍共九萬人馬,可敵得過中宛南岵十幾萬大軍而不言敗?!」

方愷無言,復又低頭,良久才道:「臣有罪,惟望陛下待臣為狄帥報仇之後再治臣之罪,縱是誅臣九族,臣亦無悔!」

「就先留你一命!」英歡忽而起身,握劍在掌,看著地上三人,一字一句道:「若令東路大軍同鄴齊二伐巍州,你三人意下如何?」

三人皆驚,抬頭,僵然道:「陛下……」

英歡以指摩劍,又道:「南岵不滅,不足以威懾中宛;若伐巍州,非鄴齊大軍不足以結盟以攻;不與鄴齊聯手,邰涗大軍何能獨伐巍州山險、獨吞南岵十萬守軍!」

既失倉、順二州,而於林二部八萬人馬在此,若是與鄴齊再伐巍州,勝算當比前一次更大!

暗謀襲營不成,那便與鄴齊共屯兵於闌倉山,光明正大討伐巍州南岵殘部!

方愷皺眉,思慮半晌,才懈然一剎,低聲道:「臣願遵陛下聖意!」

於宏、林鋒楠面色僵白,又想了一陣兒,才嘆道:「臣亦願遵陛下聖意!」

英歡唇角微動,心沉沉一落,人這才鬆了幾分,看著他們,輕聲道:「都起來罷,如若此役能勝,朕不責你三人前罪!」

三人皆起,面上神情是說不出的尷尬羞慚,互望幾眼,閉口不言。

英歡看向門口守帳小衛,命道:「去將隨駕曾參商叫來。」而後又看向方愷,道:「東路軍中由你暫領帥職,但朕要派一人作你的監軍。」

方愷臉色稍黯,卻仍是低了頭,道:「臣無異議,但聽陛下調遣。」

狄風為英歡所信重,領軍為帥而又常年不設監軍,將兵都當此為慣例,此時聽見英歡要於在軍中設監軍,雖覺彆扭,卻也無法反對——

若無監軍,她又如何放心得了東路大軍不再似前一次那般,抗令不遵!

說話間帳簾掀起又落,曾參商小步入帳,站在角落,沖前行禮道:「陛下。」

英歡淡然一笑,指了指她,對方愷道:「曾參商,隨駕赴此之前在衛尉寺任差,便由她任東路大軍監軍一職!」

曾參商聞言大驚,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方愷亦是大驚,看向曾參商,目光如刀一般將她從頭到腳劃拉了好幾下,好半天才轉回頭,對英歡吞吐道:「陛下,臣軍中不留文官!」

分明是看她不起。

英歡但笑不語,只是望著曾參商。

果不其然,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上前兩步,沖方愷大聲道:「文官怎麼了?文官便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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