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一

大曆十三年夏四月初八,上諭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總理朝政,點京西禁軍五千護駕,親征中宛。

十四日,過潯陽,使報東路軍前,命方愷領軍紮營于越州西郊,以恭聖駕。

…………

平沙莽莽,風刮亂石走。

離越州還有二百里。

中宛西境地劣候燥,過潯陽至今又花三日時,幸在東面未聞有變。

京西五千禁軍一路護駕,雖越州以西諸地已屬邰涗所有,可仍是絲毫不敢有所鬆懈,只待至越州與東路軍合師之後,才能放心。

兵陣緩行,甲亮馬嘶,未覺有疲。

遠處鋪天黃沙似浪在飛,一波將落一波又起,將整個天幕都染成了一片土色。

英歡棄車駕而騎馬在陣,身上絡璃軟甲微塵撲撲,束髮被風掃散,青絲亂揚於後,座下青馬披甲掛盔,鼻息陣陣不歇。

曾參商行於聖駕之側,眼亮眉飛,背挎長弓,座下掛劍,騎姿不遜禁軍將兵絲毫。

「陛下,」她輕聲開口喚英歡,「外面塵大沙揚,陛下還是棄馬入車……」

英歡斜眉一瞥,未作言語,雙腳夾馬一瞬,又促馬兒行得快了些。

曾參商訕訕,低了頭策馬跟上去,「陛下,照眼下看,至越州尚需兩日功夫,臣怕有個萬一……」

「若有萬一,朕在車中亦無用。」英歡冷冷打斷她,人在前行,頭也未回,只將手中馬鞭朝後一揚,指她又道:「朕張弓許是不如你,可騎馬還是在行的。」

曾參商不敢再勸,諾諾低應,跟在一旁,抬頭望遠處沙滾之處望去,口中小聲喃喃道:「怎的那沙竟比先前揚得更高了……」

英歡聞言,亦微微仰了下巴,抬眼遠遠望去,就見地平線處,沙塵成團滾滾而起,隱約竟裹黑影於間。

不禁蹙眉。

那沙揚之象,竟似……

一念將起,遠處陣前便有小校反身策馬疾行來報,「陛下,探馬回道前方有騎兵近千,未見帥旗,不知何部……」

果然!

英歡握韁稍緊三分,挑眉看那小校,道:「只有千餘騎?」

小校點頭,「還不到一千騎,許是越州方愷將軍部下來迎陛下的……」

言之有理。

英歡手一松韁,晗首道:「便向前行,待看清了再遣人去問。」

小校領命而退,整軍未慌,仍像先前一樣朝前緩行。

沙塵滾沒漸被風吹,遠處之象漸漸清明,黑點愈來愈近,不消多時便可看清騎兵疾行之陣。

千騎快馬,直直朝這邊奔來,陣翼側展,迎風逆行卻是巍而不亂,可又不見帥旗軍旆。

陽光透雲而落,一沙之塵緩緩漸消。

蒼青之甲連作一山,隱隱泛起寒光一片,隨著馬行漸近,那光漸明,恍恍之間竟覺熟悉萬分。

英歡手掌忽而一合,緊攥馬韁於手中,驅馬急急上前幾步,眺目望去。

心猛地朝下一跌。

遠處馬陣青甲之間,隱約可見一人一騎於陣間疾行。

玄甲白纓,飛奔之態,攝目攝心。

她眼底一燙,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千騎馬陣,凜凜寒光之甲,那陣中一人,傲天蔑地之勢,邰涗京西禁軍將兵們不認識,她卻認識!

她轉頭開口,正要高聲喚人之時,遠方馬陣之間忽然豎起一面大旗,旗面逆風翻飛,旗上錦旆碎展於天幕之下。

帥旗無字。

只一條金龍怒爪獨行於黑底廣旗之上。

英歡人僵然一剎,眼底驟然變得通紅不已,心間恨意橫然而生,憤海奔涌,衝撞心際,猛地抬手揮鞭落馬,直衝陣前。

曾參商在旁怔愣一瞬,未反應過來時便見英歡人已越過前方禁軍馬陣之前,這才遽然回神,想也未想便急急策馬,飛奔而追。

「陛下!」她在身後急喚,不解英歡何故突然如此。

英歡於陣前勒韁,眼望前方疾行漸近的騎兵之陣,而後驀地揚鞭,回身高聲止軍不前,側目望向曾參商,大喝道:「參商張弓!」

前方千騎馬陣亦在減速,只有那陣中一人一馬仍在飛馳,直直朝這邊奔來。

曾參商怔著,手搭上弓,去望英歡,未解其意,更不知對面是何人,僵著道:「陛下……」

「張弓!」英歡高聲怒喝,眼裡火燒通紅,有水在涌。

曾參商慌忙側身,欲展弓時,卻被對面利甲折日之光晃花了眼。

那一人一騎卷沙疾奔而行,只一瞬便能看清他盔纓碎飛之象。

英歡猛地扔了馬韁,側身伸手,扯過曾參商手中長弓,挽之搭箭,張開滿滿一弦之弓,叩弦向前。

三槽之矢,橫鏃利刃之光,正對那人盔之正中。

箭羽通白勝雪,一線望去,鏃尖厲棱光凌爍爍,灼日之茫如針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狂風撲地而過,前方黑色戰馬氣勢洶洶,鐵蹄揚沙踩石,震地轟然,快似飛箭,直直衝將過來。

英歡胸中怒火滾滾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沒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紅一片,曈光精閃,眼定定地望著那人那馬,那碎白盔纓於眼中匯成一汪雪水,冰且懍人,亂飛如狂。

持弓之手穩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松!

銀長弓弦錚錚而鳴,橫鏃利箭呼嘯而沖,劈風劃沙,躍空凜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對白纓盔下之中。

淬黑之眉,命之所懸。

箭未至,而戰馬昂脖狂嘶,聲劃厲天飛沙,蹄下驟停!

鏃尖穩穩沒入蹄前土中,漸起碎沙一片。

白羽在抖,箭身在顫,只差一步。

英歡喘息急劇,伸手又抽一箭,飛快搭弦開弓,持弓於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騎而犯她邰涗之土,又在此處攔她御駕之陣!

眼前血飛血沒,又是夢中那張蒼黑亂髮之面。

心口抽痛得緊,人幾要癲狂跌馬——

定要那人,以命償命!

右手叩弦三指將松之剎,風遞寒意,前方戰馬急轉幾步,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畢現。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他側身,左手鬆韁,自身側抽出一物,對著她,猛地高高舉起。

鐵黑冰青之色,於當頭烈日之下,湛湛生輝。

她遙望,眸光漸凝,看清後眼底冰火同生,心間刺裂之痛愈盛,整個人都將碎了去,挽弓之手驀然一垂,弦松箭落,激起輕塵一方。

她急急勒韁回馬,對陣高聲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誰都不許動一戈一矢!」

沒人作得反應,統統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氣,而後揚鞭震馬,朝他飛馳而去,風起過身,絡璃軟甲片片輕響,人在晃心在抖,眼底儘是血。

他端立於馬上,高舉左臂漸漸垂下,臉側微陷,眉飛橫揚,定睛看她朝他奔來。

礪石沿蹄而滾,沙塵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劍。

彈指幾瞬之間,人馬已近他身。

英歡猛然拉韁,面色沙掃作紅,青絲亂散紛飛在鬢,任座下青馬嘶鳴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撲將灼人。

賀喜左手翻劍而落,掛劍於腰間,重又卷韁,眸中寒光凌及她面,下一瞬便斂了神,輕輕抽韁,欲調馬轉向。

「給我!」英歡怒喝,手中馬鞭直指向他,鞭尖劃空,響顫一聲厲。

他斜眉陡揚,側目望向她,薄唇緩開,低聲道:「跟我走。」

她怒極,持鞭之手狂抖,見他猛地轉身抽鞭策馬而行,心間劇顫,腦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識便揮鞭急甩,馭馬飛奔而追。

二馬八蹄答答之聲交錯紛響,踏飛一路砂石塵沙,疾馳之道於漫天黃土之下划出一抹凌厲之傷。

千人之眾,馬陣將兵,二國槊戈相向在後,但看二王離陣馳向遠方,卻無一人敢行一步。

虎視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離之瞬,陣破於對方之攻。

石走沙揚,烈日當風,熱意及身。

前方平地一側突起山坡一方,黑馬疾行而轉,攀坡而上,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待至坡頂之時,急轉而停。

賀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馬,眉峰稍展,左手鬆了韁,身子一轉,躍馬而下,穩穩落於地上。

硬底馬靴踢起一片土。

英歡馭馬勒韁,未待坐騎停穩,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馬,連馬鞭都顧不及收,直走幾步至他身側,高聲怒道:「給我!」

他側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著她,半天不發一辭,左手探至腰間,慢慢取下青黑之劍,臂肘一揚,掉柄向外,遞與她。

她伸手去接,手卻瘋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劍,捧至眼前,而後一把壓於胸前,牢牢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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